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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策略

兩日后的下午，劉羨再次去東宮拜訪太子。</p>

此時已經(jīng)是七月，東宮的桂花與菊花一并開了，因此司馬遹在玄圃游園。內(nèi)侍引劉羨入內(nèi)，可見翠葉叢中，黃白的花朵遍布上下，隨秋風(fēng)輕擺，時隱時現(xiàn)如同夜晚群星，花香也隨之時濃時淡，就如同相戀的少女在相互游戲。</p>

此時司馬遹不是上次宴會時的端莊打扮，但還是一身正常儒服，他手持一卷書帛，正在涼亭內(nèi)讀書。天氣涼爽，他身邊也并非一個人，還有江統(tǒng)與杜錫、杜蕤、魯瑤、王敦幾人，一面吹風(fēng)，一面閑談經(jīng)文。旁邊有兩個宮女，正煮著茶湯，茶湯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p>

見到劉羨過來，司馬遹呵呵笑說：“我們京中的新紅人回來了?！?lt;/p>

他又指著一名劉羨不認(rèn)識的中年人說：“這是我們在京中的著名隱士——郭象郭子玄公，今日特地來我們宮內(nèi)論道的?！?lt;/p>

劉羨聽說過郭象的名字。還記得那年清明文會，裴頠與王衍進(jìn)行“有無之爭”，后來裴頠又講物性論，說高門和寒族，士人和平民之間各有本份，越份則亂，只有各安其份，才能使世間和平。劉羨對此印象深刻，深入了解后才知道，這個論調(diào)并非是裴頠獨創(chuàng)的，而其開創(chuàng)者正是眼前這個郭象。</p>

自從王衍大開談玄之風(fēng)后，文壇內(nèi)便常以談玄的水準(zhǔn)來品評人物，而郭象也是京畿文壇中最頂流的人物，王衍稱贊他說：“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敝皇莿⒘w不喜歡談玄，尤其是被貶到關(guān)西后，就更不會參加了。因此雖然久聞大名，今日劉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談玄名士。</p>

郭象可以說是劉羨刻板印象中的談玄名士，他身穿玄青色紗衣，頭發(fā)僅是很簡單地扎起來，同時手持一把塵尾，盤腿坐在榻上，露出了白皙又微微發(fā)紅的胸膛，這是行散后的典型特征。</p>

劉羨和他握手行禮，郭象笑說道：“久聞劉使君大名?！?lt;/p>

劉羨的態(tài)度則比較冷淡，他僅僅是禮貌性地點頭，說道：“晚輩久不見隱士，已是一身俗臭氣，若是唐突了郭公，還望郭公莫怪?！?lt;/p>

郭象則道：“劉使君說得什么話？活在俗世，誰能沒有俗臭氣呢？我也不過是一個俗人，太子殿下才是謬贊了?！?lt;/p>

“欸，子玄公何必自謙呢？”太子對郭象還是很客氣的，他卷起手中的書卷，徐徐說：“方才聽您講玄冥之境，我還是很有感觸的?！?lt;/p>

“既然懷沖剛來，不如聽子玄公繼續(xù)講一講，應(yīng)該如何達(dá)到玄冥之境？”</p>

原來，郭象和太子正在讀《莊子》，郭象自己新著了一份《莊子注》，特地獻(xiàn)給太子，以此來講解自己對無為而治的看法。剛剛他們所談的“玄冥之境”，其實就是他理想中的天下大治的形態(tài)。</p>

等劉羨也落座后，郭象又坐回榻上，一只手在身上撓癢，一面風(fēng)輕云淡地說：“現(xiàn)在世道之所以混亂，貪婪之人進(jìn)躁之士實在是太多，想要讓天下能夠達(dá)到玄冥之境，必須要從根源上解決他們的問題，弘其鄙，解其懸，讓他們都進(jìn)入忘形自得的境界，天下也就能實現(xiàn)玄冥之境了?！?lt;/p>

玄冥二字，出自《莊子》中的《外篇·在宥》，其中寫廣成子向黃帝傳授至道說：“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郭象便將其凝練為玄冥二字，以此來比喻對和諧自然的想象。</p>

不過劉羨聽了他具體的論述，心想：這和當(dāng)年裴頠的論述本質(zhì)上還是相同的，試圖改變?nèi)说乃枷?，來改變世道，可這世上，最難改變的便是人的想法，他說得其實無甚用處。</p>

一旁的王敦顯然也這般想，反問說：“可到底該如何改變呢？所謂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我認(rèn)識很多人，他們都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自己有什么長處，所以常常想改變自己?？梢涣硕嗑?，就會故態(tài)復(fù)萌，何況是徹底地改變自己的所思所想呢？”</p>

郭象擊掌道：“好問題，所以我才要著書立說，令人悟道??！”</p>

他先問王敦：“人為什么會有貪欲？”</p>

王敦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搖頭說不知。郭象便繼續(xù)解讀說：“這就是人生來就有的劣性。圣人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lt;/p>

“人有眼，能分辨五色，所以就希望多靠近美，遠(yuǎn)離丑；人有舌，能品嘗五味，所以就希望多食佳肴，繼而遠(yuǎn)離寡淡；其余耳鼻之用無不如此。這些念頭到了心中，就是貪欲?！?lt;/p>

王敦聽得莫名其妙，他說：“那不是很正常嗎？照郭公所說，難道貪欲是能夠遏制的嗎？”</p>

“當(dāng)然是能夠遏制的。”郭象一振塵尾，悠悠道：“圣人就能為此，他們餐風(fēng)飲露，吸食日月，修身辟谷，其實就是為了遠(yuǎn)離這些貪欲??！”</p>

“常人只知道這是神通，卻不知道圣人為何修成這些神通，所以才大驚小怪。我就是要告訴大家，只要明白了其中的大道，修行也就觸類旁通了?！?lt;/p>

郭象此話真是聳人聽聞，竟然能夠從道理轉(zhuǎn)進(jìn)到修仙之道，眾人面面相覷間，也提起了一些興趣，包括劉羨在內(nèi)，都忍不住側(cè)耳傾聽，想知道郭象有什么高論。</p>

郭象繼續(xù)道：“人被貪欲所駕馭，是因為他們只記得貪戀得到滿足時的快樂，卻忘記了貪欲所不被滿足時的空虛與焦躁。他們自以為得到了快樂，卻不知道，心中念頭一起，貪欲不滿足的苦悶卻更多?！?lt;/p>

“難道不是如此嗎？古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孩童本來無憂無慮，可一旦接觸過了女色，就會為之神魂顛倒，情難自制。哪怕是夫子這樣的人，一旦在齊國聽到了動聽的韶樂，也會因無樂而愁苦，三月不知肉味。”</p>

“這一啄一飲之間，難道不可以看出，這些苦樂是不對等的嗎？人得到的快樂，其實遠(yuǎn)遠(yuǎn)少于不得到的痛苦。人所謂受貪戀的驅(qū)使，并非單純是為了追求滿足的快樂，同樣也是為了回避不滿足的痛苦，甚至可以說，這種快樂就是最大的痛苦?！?lt;/p>

“釋家將這種想法稱之為心起妄念，我也贊同，因此，人就要通過修行，來消滅妄念，獲得真正的快樂?！?lt;/p>

“相比于做貪欲的奴隸，人能夠自由自在地掌握自己的心念，令上下無塵無垢，最后神游物外，脫體忘形，上至九幽，這難道不是真正的逍遙快樂嗎？區(qū)區(qū)五色五味，又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p>

“修行其實就是如此，用各種辦法來打磨神念，擺脫肉體的束縛，放下執(zhí)念，獲得靈魂上的解脫，然后就可以獲得神通了?！?lt;/p>

“而只要傳遞下去，令大家都明白這番道理，自然也就沒有什么虛華浮躁、急功近利了。所以圣人才留下《道德經(jīng)》，希望人們能夠窺見大道，復(fù)返自然玄冥了?！?lt;/p>

郭象這番論述后，劉羨恍然大悟，原來他說了這么多，核心道理是要能把握自己的心念。這確實是一條出路，如果真有人能這么做到，那也不失為一個智者，當(dāng)年北海管寧不就是這么做的嗎？只是要將其推行天下，卻感覺太難了。</p>

王敦卻仍然不以為然，他只是說：“如果要清心寡欲，那活這一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什么自在逍遙，對我都沒什么意義。我只想做一番大事業(yè)，總好過碌碌無為的一生?！?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