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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辭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踏得極深，泥漿幾乎沒過他的靴筒。

終于，他們一點一點挪過了最危險狹窄的瓶頸。

前方的路雖仍泥濘不堪，卻寬闊了許多。顧辭微微松了口氣，緊攥的韁繩稍稍放開了些，他低沉地吩咐了一句：“過了險處，慢行。”

幾個親兵見狀，連忙跑上前去接應(yīng)。

顧辭眼神一掃，方才還擠眉弄眼的幾個下屬立刻噤聲，斂了神色，垂手肅立。

夕陽沉沉西墜，將漫天的黃沙和沉重的城影都染上了一層暗淡的橘紅。

郁瀾在顧辭身后不遠處，望著他寬闊挺直的肩背，那份幾乎將她護在掌心的力道，壓下了恐懼。

風(fēng)更冷了，前方的涼州城像一頭蹲伏在暮色里的巨獸。

……

青灰色的馬車在昏黃廣袤的戈壁上顛簸前行，卷起的煙塵像一條疲乏的土龍。

顧辭策馬與車窗并行，鞭梢指向天際一抹隱約的灰色邊線：“四小姐安心，前頭轉(zhuǎn)個彎，頂多三十里官道就到驛站?！?

郁瀾撩開簾子一角，干燥微咸的土腥氣撲面而來。

“顧公子，”她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悶，“您先前提到?jīng)鲋菥硟?nèi)匪患，連坐頭把交椅的也是女子？”

顧辭勒馬靠得更近些，確保聲音清晰?！按_有其人。”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匪寨二當(dāng)家，諢號‘趙紅娘子’，本姓趙，單名一個‘紅’字?！?

“她……當(dāng)真做過獵戶？”郁瀾回想起顧辭之前的簡述，忍不住追問。

“嗯?！鳖欈o的聲音沉入風(fēng)中，帶著砂礫般的粗糲感，“本是山中獵戶之女。多年前，家中田地山林被當(dāng)?shù)睾缽姀娬汲渥髂翀?，其父上門理論，被豪強護衛(wèi)亂棍打死。其母悲憤自縊。只留下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幼弟。趙紅帶著弟弟流亡，還未走出涼州地界，弟弟就在她懷里斷了氣?！?

風(fēng)刮過車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車廂里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

窗外風(fēng)聲嗚咽，仿佛也帶上了凄涼的調(diào)子。

車轅上抱著刀打盹的一名護衛(wèi)突然睜開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嗐！顧公子您光撿慘的說了！小的可記得頂要緊的您給落下啦！”

他興致勃勃地扭頭對車窗道，“四小姐，您是沒瞧見！當(dāng)時我們沖進匪窩談判招安，那趙紅娘子一瞧見咱們顧公子，眼睛都直了！哈哈！當(dāng)場就嚷嚷開了，說她壓寨相公的位置空懸多年，顧公子要是不嫌她草莽出身，肯留下做她的相公，她立馬就帶著全寨老小歸順朝廷，絕無二話！那嗓門，響得滿山頭都能聽見！”

護衛(wèi)笑得直拍大腿。

車廂內(nèi)，郁瀾擱在膝上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捏皺了裙擺上一道細褶。

簾子縫隙透進的光線在她低垂的眼瞼上投下淺淺的暗影。

顧辭驟然回頭，眼神凌厲如刀鋒掃過那護衛(wèi)：“胡言亂語！找死么！”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威壓，“那是對方狗急跳墻的誘捕奸計！想引本官落單！再敢胡吣，拔了你的舌頭！”

那護衛(wèi)被駭?shù)靡欢哙?，猛地捂住嘴縮回腦袋。

顧辭深吸一口氣，策馬再次靠近搖晃的車窗，放緩了聲音，語氣竟帶著一絲解釋意味：“本官當(dāng)時斥其荒謬。更不可能答應(yīng)這等無稽之言。”

他目光緊緊捕捉著郁瀾的方向，仿佛想確認什么。

簾子縫隙里，郁瀾露出的耳廓邊緣似乎悄悄染上了一層極淡的紅暈。

郁瀾沒有抬頭，視線只定定落在自己裙裾那道捏皺的痕跡上，聲音很輕：“顧公子遇此險情，處置得當(dāng)。不必向臣女解釋。”

車窗簾子被她輕輕放了下來，徹底阻隔了內(nèi)外的視線，也掩住了她那一剎細微的情緒起伏。

郁瀾閉上眼，片刻后睜開，眸中只剩一片澄澈的沉靜。

驛站殘破的木門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被猛力拉開時，已近子夜。

門內(nèi)泄出的昏黃光線下，一個清瘦的身影幾乎是撲了出來。

是郁承年。

他穿著赴任涼州的那身正五品緋色圓領(lǐng)官袍，袍角袖口沾染著明顯是新蹭上的灰塵污跡，顯然還未及換洗。

官袍前胸象征文官補子的白鷴在微光下顯得有些黯淡。他連頭上的烏紗帽都還穩(wěn)穩(wěn)戴著，臉上是未散的焦灼。

“阿瀾！我的兒！”

郁承年的聲音帶著沙啞，更有狂喜和滿滿的心疼。他一把抓住從車上跳下的女兒的手臂，上下打量著，仿佛要確認這是否是夢。

“爹！”郁瀾像飛倦的歸鳥，一頭撞進父親懷里。

緊繃了一路的神經(jīng)驟然放松，眼淚再也忍不住涌了上來?！皼鲋葸@樣的地方，苦了您了……”

郁承年顫抖的手撫摸著女兒明顯清減了一圈的臉頰和下巴，眼眶瞬間就紅了：“傻丫頭！你這傻丫頭！這吃人的沙窩子哪是你這樣的嬌嬌該來的地方。是爹沒用，連累你也……”

后面的話已帶了哽咽。

郁瀾從父親懷里抬起頭，抹掉眼淚，綻開一個小女兒嬌憨的笑容，用力搖頭：“爹在哪里，阿瀾就在哪里。涼州也好，京城也罷，有爹爹在的地方，阿瀾就不覺得苦?！?

驛站內(nèi)，桌上唯一的油燈跳躍著昏黃的光，將簡陋的桌凳和墻上斑駁的影子拉長扭曲。

父女倆對坐，方才那點溫情的暖意被屋外的寒風(fēng)吞噬。

郁瀾為父親續(xù)上半碗粗茶，面上輕松的笑意徹底斂去，換上一種沉凝如水的肅然?！暗吨菽沁叀亏肽菞l線死了。徹底斷了?！?

郁承年執(zhí)壺倒茶的手猛地一頓。

“宮里……也沒查出頭緒？”他放下壺，抬眼看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