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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南麓，臨時校場

刺骨的寒風(fēng)卷著血腥味與硝煙味，在校場上空盤旋。百步之外，無辜村民的哀嚎聲如同鈍刀子，一下下割在每一個新兵的心上。被強行隔開的村民們雙目赤紅，鋤頭鐵叉攥得死緊，悲憤的哭罵聲浪幾乎要將臨時搭建的校場沖垮。御馬監(jiān)百戶官陳鋒那張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畢露，目光如鐵錐般釘在戚光身上。

“私訓(xùn)新軍，濫用火器，縱兵傷人，致民流血！戚千戶，你有幾顆腦袋夠砍？”陳鋒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帶著冰碴，穿透寒風(fēng)的嗚咽，砸在戚光耳中，“即刻交出所有火器，攜系所有涉事兵丁，隨本官回京聽候發(fā)落！”

“百戶大人！”戚光拄著拐，強撐著從冰冷的地上掙扎站起，右肩的傷口徹底崩裂，鮮血順著破爛的布帶滴落在凍土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暗紅。他臉色慘白如金紙，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火器走火，誤傷良民，罪責(zé)在我戚光一人！新軍操練，乃奉圣命！兵士何辜？此三支火槍，乃工坊心血，關(guān)乎社稷安危！不能交！”

“奉圣命？”陳鋒嘴角扯起一絲極冷的弧度，帶著濃重的嘲諷，“圣命可曾允你操練不熟之器？可曾允你視京畿百姓性命如草芥？這血淋淋的人命，便是你奉的圣命？！”

他猛地一揮手，身后甲士齊刷刷上前一步，長槍如林，殺氣凜然，直指戚光和他身后那些惶恐不安的新兵。

“拿下！敢有反抗者，格殺！”

“且慢——！”

一聲蒼老卻帶著金屬般穿透力的嘶吼，如同瀕死老獸的咆哮，陡然從校場邊緣炸響！

所有人都被這聲音驚得一震。只見趙德柱佝僂著身體，如同狂風(fēng)中的枯草，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滿面煤灰、氣喘吁吁的工坊匠人。老匠人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臉上汗水混著煤灰淌下泥溝，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陳鋒，又掃過土坡下那片刺目的血跡和哀嚎的村民，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悲慟和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憤怒。

“百戶大人！”趙德柱沖到近前，噗通一聲竟跪倒在凍硬的土路上，對著陳鋒，更對著被甲士隔開的悲憤村民，“火器走火，傷了鄉(xiāng)親，是我等匠人學(xué)藝不精，未能造出穩(wěn)妥的殺器！是老頭子我無能！要殺要剮，沖我趙德柱來！新軍練兵，是戚千戶拖著半條命在拼！是墨少監(jiān)用命換來的法子！是為了打北狄！為了給龍門衛(wèi)死去的幾千兄弟報仇！為了不再讓北狄的刀子砍在咱們大夏百姓的脖子上??！”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溝壑的臉上老淚縱橫，聲音如同泣血：“這槍！這槍是墨少監(jiān)醒了后，不吃不喝，頂著閻王爺?shù)墓椿旯P，畫出來的救命符！是咱們工坊幾百號人，砸鍋賣鐵、沒日沒夜，用命在爐火里熬出來的！它…它本是要殺豺狼的刀！今天誤傷了鄉(xiāng)親，是這刀還沒磨利索，是我們這些打鐵的該死！可這刀…不能折在這兒！求大人開恩！求鄉(xiāng)親們…容我們…再試一次！就一次！若不成，我趙德柱…把這條老命賠給這位受傷的鄉(xiāng)親！”

老匠人的哭嚎，帶著鐵匠特有的粗糲和刻骨的悲愴，在寒風(fēng)中回蕩。原本喧囂怒罵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另一個苦命人的血淚控訴所震動，叫罵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抽泣和受傷村民痛苦的呻吟。悲憤依舊，但那玉石俱焚的沖動，似乎被這沉重的、同樣浸透了血淚的呼喊，撕開了一道口子。

陳鋒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細(xì)微的波動。他目光銳利地掃過趙德柱和他身后那些滿身煤灰、眼神卻同樣燃燒著不甘與痛苦的匠人，又落回戚光那張因失血而灰敗、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臉上。奉圣命…墨少監(jiān)用命換來的法子…殺豺狼的刀…

“一派胡言！”一聲尖利刻薄的叱罵猛地打破了這短暫的凝滯。只見張廷玉的心腹幕僚，一個穿著青色官袍、面白無須的官員，不知何時已趕到現(xiàn)場，正站在村民外圍，指著趙德柱厲聲呵斥，“刁匠妄言！什么奉圣命？什么墨少監(jiān)？分明是爾等狂悖之徒，為邀功請賞，蠱惑圣聽，私造兇器，草菅人命！如今鐵證如山，還敢狡辯，攀扯圣諭？陳百戶！還不速速將這一干人犯鎖拿！連同這些滋事刁民，一并押送有司問罪！張閣老的奏疏，此刻怕已呈至御前了！”

“張閣老”三個字如同重錘，敲在陳鋒心頭。他眼神瞬間一凜，剛剛泛起的一絲遲疑被強行壓下。御馬監(jiān)雖直屬內(nèi)廷，但張廷玉身為首輔，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其威勢絕非他一個小小的百戶能抗衡。他深吸一口氣，手再次按上刀柄，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決絕。

“拿下戚光！收繳火器！其余人等，原地待命！再有聒噪者，視同謀逆！”

冰冷的命令如同喪鐘。甲士再次踏步上前，沉重的鐵靴踏在凍土上，發(fā)出令人心顫的悶響。幾個甲士徑直朝戚光撲去，另幾人則沖向地上那三支散落的燧發(fā)槍。

戚光眼中最后一點光芒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滔天的憤怒。他不再掙扎，只是死死盯著那幾支被甲士粗魯撿起的火槍，仿佛看著自己為之流盡鮮血的希望被生生掐滅。趙德柱癱跪在地，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流淌，砸在冰冷的泥土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墨少監(jiān)的心血，工坊的日夜，戚千戶的性命，還有…龍門衛(wèi)幾千兄弟的血仇…

絕望的死寂籠罩了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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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西暖閣

“啪！”

一聲脆響，上好的甜白釉茶盞在御案前的地磚上炸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濺濕了王承恩的袍角。這位素來沉穩(wěn)的內(nèi)廷大珰，此刻也深深躬著身子，大氣不敢喘。

趙琰端坐在御案后，胸膛劇烈起伏，俊朗的面容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他手中死死攥著兩份幾乎同時送達(dá)的文書。

一份，是王承恩的密報，字字染著西山的血腥：

“急奏皇爺：西山新軍演武，燧發(fā)槍走火，誤傷村民鐵柱（里正侄），左腿貫穿，性命垂危。村民悲憤圍場，沖突一觸即發(fā)。御馬監(jiān)百戶陳鋒彈壓，欲鎖拿戚光、收繳火器、解散新軍。工坊趙德柱泣血陳情，言墨少監(jiān)以命搏法，匠人嘔心瀝血，所造乃‘殺豺狼之刀’。然張廷玉心腹李槐（工科給事中）現(xiàn)場叱責(zé)，以張閣老之名威壓陳鋒，促其速辦。情勢危急，恐新軍心血毀于一旦！另，據(jù)村民暗查，事發(fā)前有面生刀疤臉漢子（自稱‘鐵蛋爹’，新近租住西山坳）于村中散布恐慌，言‘官軍火器易走火傷人’。此人行蹤詭秘，疑與糧行線有關(guān)聯(lián)。王承恩伏乞圣斷！”

另一份，是通政司剛剛送入，墨跡猶新、力透紙背的奏疏。張廷玉那熟悉的、帶著凜然正氣的筆跡，此刻卻如同淬毒的匕首：

“臣張廷玉，泣血頓首，冒死以聞：驚聞西山校場，新軍演武，火器走火，誤傷良民，血染黃土，民怨沸騰！夫火器者，國之兇器，本應(yīng)慎之又慎。然陛下銳意革新，聽信戚光、墨衡等匠武狂悖之言，于京畿重地，私訓(xùn)新軍，濫用未熟之器，視黎民性命如草芥！今釀此慘禍，實乃人禍非天災(zāi)也！臣痛心疾首，伏乞陛下：即刻下旨，鎖拿戚光、墨衡等禍?zhǔn)?，查辦西山工坊，解散新軍，以安民心，以正國法！若再姑息，恐生肘腋之變，社稷危矣！臣涕淚交零，字字泣血，伏惟圣裁！”

“好一個‘字字泣血’！好一個‘社稷危矣’！”趙琰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殺意，“張廷玉！朕還沒死呢！你就急著給朕的新軍、給朕的江山定棺材板了？！”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奏疏上“私訓(xùn)新軍”、“濫用未熟之器”、“視黎民性命如草芥”這幾個字眼上，又猛地跳回王承恩密報中那句“面生刀疤臉漢子…散布恐慌…疑與糧行線有關(guān)聯(lián)”。糧行…慶豐糧行…靖王府二管家妻弟的表兄！

一條陰暗的毒線，瞬間在他腦海中清晰無比地串聯(lián)起來：靖王府通過糧行控制的“巧手張”徒弟偽造北狄腰牌，劫奪鐵料未成！如今，又派死士余孽潛入西山，煽動村民恐慌，在最關(guān)鍵的新軍試槍時刻，制造了這場致命的“誤傷”！而張廷玉，這位“忠貞體國”的首輔，則恰到好處地遞上了最鋒利的刀，要借這無辜者的鮮血，徹底斬斷新政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