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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吳之泰昌年間，姑蘇有循吏曰謝承宗，字景陽，其吏治如寒梅映雪，清芬遠(yuǎn)播。當(dāng)是時也，潮商猾胥交相為奸，賦役苛重，民不堪命。承宗以一介書生，持三尺法繩，力抗群小，雖九死其猶未悔。其子淵，字玄楨，幼承庭訓(xùn)，目染耳聞皆吏治之道，為后來廓清寰宇埋下伏筆。觀其初露鋒芒，便知松柏之姿，非一日所成也。恰如陸放翁所云：“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謝承宗身處貪墨橫行之世，恰似寒梅傲立霜雪，其氣節(jié)風(fēng)骨，千載之下，猶令人感懷。

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

泰昌三年孟冬，吳都姑蘇府衙后園。梅溪九曲，冰澌未泮，岸邊老梅枝干虬結(jié)，猶似鐵骨嶙峋，正應(yīng)了 “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 之景。十歲童子謝淵，青衿素履，攥父衣擺而立，目注案頭黃綾糧冊。其父承宗，時年四十有二，面容清癯，額角微霜，正以青金石筆圈點冊中數(shù)字，筆尖過處，十二方朱紅縣印赫然在目。

“每畝正賦二斗，耗米竟加五升?！?承宗忽然冷笑，聲如寒泉擊石，“漕運衙門倒會做文章，每處加耗皆畫梅花以為記，當(dāng)本官不知這是鹽商糧幫暗通款曲？” 言罷擲筆于案，墨汁飛濺，在泛黃的冊頁上染出點點漬痕，恰似雪中落梅，亦如他心中對貪腐行徑的憤慨烙印。

淵抬首，見父親袍袖上補丁錯落，針腳細(xì)密，乃母親昨夜所縫。正怔忡間，暮色里傳來叩門聲，管家王福抱嵌貝食盒踟躕不前，盒上鎏金花紋在殘陽下閃爍，映得他面上陰晴不定?！俺悄铣鄙塘质?.....” 福話未畢，承宗已拍案而起，廣袖翻卷處帶起案頭竹簡，“又是東海鮫綃？去歲中秋送珊瑚，今冬又來獻(xiàn)鮫綃，當(dāng)本官是錢塘江上的潮頭，隨他起落？”

食盒被擲入梅溪的聲響驚飛寒鴉，鮫綃遇水即沉，唯余幾片碎錦隨波逐流。淵蹲下身，指尖觸到冰涼的溪水，忽聞墻外傳來舟子歌聲，吳儂軟語中帶著鏗鏘：“寒梅令，坐梅溪，筆下斷貪墨；倉廩實，百姓樂，官靴沾泥濁......” 歌聲漸遠(yuǎn)，水面漣漪倒映著父親負(fù)手而立的身影，恍若梅枝挺立霜雪，其氣節(jié)之堅，恰似 “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

承宗忽轉(zhuǎn)身，目光落于幼子身上，霜色稍減：“可曾見那鮫綃入水？” 淵見父親袍角滴水，方知適才用力過甚，溪水濺上衣襟。“為官者，當(dāng)如梅溪之水，清濁自分?！?承宗蹲下身，指尖拂過淵眉間，“昔伍子胥治吳，開邗溝、筑姑蘇，定下‘王者富民’之規(guī)。今潮商囤鹽抬價，糧幫私改斗斛，看似謀財，實則掘吳之根基。吾輩當(dāng)如這寒梅，任他風(fēng)雪交加，亦要堅守正道?！?

暮色愈深，府衙燈火次第亮起。忽有快馬叩門，驛卒送來揚州急報：漕米損耗逾六成，沿途百姓多有凍斃。承宗拆封時，淵見其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冊中字跡歪斜，顯是急書：“揚州漕運使與潮商合謀，以‘江豚撞舟’為由，私分漕米三萬石......”

“去取官服。” 承宗忽然起身，聲音低沉如夜鐘，“今夜便渡江?！?淵見父親腰間玉牌 “姑蘇知府” 四字已磨得發(fā)亮，想起三日前隨父審案，見那貪吏磕頭如搗蒜，父親卻只說：“貪一升米，寒百姓心；受一尺絹，折為官骨。今這漕運弊案，關(guān)乎百姓生死，吾定要如寒梅破雪，一查到底?！?

是夜，梅溪畔泊著烏篷船，船頭燈籠書 “肅靜” 二字，在風(fēng)中搖晃。淵倚著父親膝頭，聽船底江水拍岸，忽見岸邊人影綽綽，數(shù)十百姓持火把而立，見船欲發(fā)，齊呼：“謝大人早去早回！” 火光映著父親面容，淵第一次看見，那常帶霜色的眉目間，竟有暖意流動。百姓的呼聲，恰似對這寒梅般清官的期許與支持。

船至中流，承宗忽取糧冊展于燈前，青金石筆在 “揚州漕運使印” 處畫下重重圓圈。淵見冊中夾著片梅瓣，雖已干枯，猶存香氣，方憶起今晨父親在梅樹下教他讀《吳越春秋》，言及范蠡 “農(nóng)末俱利” 之策，父親嘆道：“今之商幫，只知末利，不知農(nóng)本，焉能久乎？吾等為官，需如這梅樹，扎根民生，不懼風(fēng)雨，方能守得百姓安康。”

忽聞江心傳來異響，數(shù)艘快船鼓噪而至，船頭立著蒙面漢子，手中鋼刀在月光下泛冷。承宗按劍而起，淵見其袖口補丁處滲出點點血跡，方知適才登船時，父親為護(hù)他被木欄劃破手臂?！翱墒菗P州來的朋友？” 承宗聲音冷冽，如梅溪遇石，“某今夜只帶一童一仆，各位若為漕米事，不妨隨船至揚州，當(dāng)與三司共審?！?其鎮(zhèn)定自若，恰似寒梅面對風(fēng)雪的從容。

蒙面人相顧遲疑，忽有梆子聲自遠(yuǎn)而近，乃姑蘇巡檢司巡江船至?？齑D(zhuǎn)瞬退去，唯余水面漩渦未平。承宗坐下，撫淵背道：“怕否？” 淵搖頭，觸到父親腰間玉佩，刻著 “清慎勤” 三字，乃祖父所留，曾為吳郡太守。這三字，亦是父親如寒梅般堅守的為官準(zhǔn)則。

抵達(dá)揚州時，天已破曉。漕運司衙前，百姓百人跪迎，皆舉戶帖喊冤。承宗扶老嫗起身，見其衣不蔽體，懷中幼兒奄奄一息，眼中怒火騰起，卻又按下，溫聲道：“老嫗且回，三日內(nèi)必給公道?！?轉(zhuǎn)身對淵道：“玄楨，記著今日所見，為官者若不見百姓疾苦，便是衣冠禽獸。吾等既為百姓父母官，便要如寒梅綻放，為他們帶來生機(jī)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