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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shí)維孟夏，予游于嵩陽少室之麓，逢隱者于古松之下。其人皓首龐眉，據(jù)磐石而坐，橫琴未鼓，若有所思。松根有流泉迂曲，漱石有聲，旁生紫芝數(shù)莖，若承露而待曦。予揖而問曰：“聞長者深明道要，敢問‘心不死則道不生’，其旨何居？昨于市廛聞客談此語，或謂心如槁木，或謂道屬空無，紛紜莫定，愿垂慈誨，以解愚蒙。”老者撫掌而笑，目如朗星，指石上苔痕曰：“子視此苔，朝承露而潤，夕遇暵而枯，枯潤循環(huán)，非枯滅也，乃生之機(jī)也?！乃赖郎?，亦猶是耳?！?

第一折 辨心死道生之象，明妄真損益之機(jī)

予曰：“敢問‘心’者何指？《孟子》言‘心之官則思’，今謂‘心死’，豈不思耶？世皆以心活為生，何反以心死為道基耶？”

老者曰：“噫！子所謂‘心’，乃《楞嚴(yán)經(jīng)》所云‘攀緣心’也，非‘妙明真心’?！吨芤住は缔o》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洗心者，洗此攀緣之心，如浣衣去垢，非損其衣質(zhì)。心有二體：一曰妄心，如猿猴著鎖，晝攫果而夜拘樁，念念系于塵境；一曰道心，如太虛含月，云來不礙其明，云去不增其凈，是為萬化之宗。今言‘心死’，非滅靈明，乃滅‘著鎖之猿’；‘道生’非從外得，乃顯‘含月之虛’。譬如陶人制器，埏埴之時(shí)，必去其土中礫石，礫石死而器形成，非器生于礫石之外也，去障而已?！?

老者引杖指泉中月影曰：“子觀此月，方其波搖水動(dòng)，月影碎作千萬，若可執(zhí)取，然手探之則無形。妄心逐境，亦復(fù)如是：見色起愛，聞聲生嗔，如逐水中月影，徒勞而無所得。若止水澄明，月影圓融，雖全體顯現(xiàn)，而手觸之仍空——此非‘死’波動(dòng)之心，而‘生’澄明之性耶？西方赫拉克利特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正謂妄心若逝水，前念已滅，后念未生，中間了不可得，若執(zhí)為實(shí)有，是猶以繩系風(fēng)。今之學(xué)者，多以分別心為心，如認(rèn)波為水，不知波止而水本自湛然?！?

復(fù)指松下焦桐曰：“此琴初為嶧陽孤桐，生在深谷，霜皮裹其貞心，蟲蟻蝕其文理，安知有清商雅樂？及其匠人入山，度其文理，伐其臃腫，經(jīng)霜三載，烈火炙之，復(fù)以冰水淬之，乃成琴材。夫斬伐非害其生，實(shí)‘死’其雜木之性；炙淬非損其質(zhì)，實(shí)‘生’其絲桐之神。今之妄心，猶包裹琴材之雜木，道心猶桐木之元音，非去雜木則元音不顯。《莊子》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殆者，如以有限之材，欲充無限之器，徒自耗竭耳。若‘死’此逐知之心，乃見‘吾生’與‘道’本無涯，何用外求？”

第二折 征古今圣賢之訓(xùn)，通中外哲思之微

予再拜曰：“長者之喻，如金錍刮目。然愿聞三教圣典，何以明此‘死心’之要？西方哲思，亦有類此者否？”

老者撫須曰：“善哉問！《道德經(jīng)》‘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此八字乃死心之宗要。日益者，如以勺注水，知見愈多，心器愈滿；日損者，如破器泄水，損其偏執(zhí)，如破甕底，水自流淌——非無水也，去其障耳。猶之冶煉黃金，先投洪爐，鉛錫遇火而熔，金質(zhì)經(jīng)煉而固，鉛錫之死，正金性之生。故《莊子》言‘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墮黜離去，皆死心之事，大通者，道生之象。”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非謂身殉道也，謂‘心死于故我，而生于新我’。故我者，私意小智；新我者，天理大道。猶之鳳凰涅盤，非故羽不滅則新羽不生；若留寸羽，終礙翱翔。西方叔本華言‘意志之自我否定’，意志者，妄心之根，如樹之有根，非拔其根則枝葉不枯。然否定非斷滅，如拔樹存地，地非因拔樹而無，乃顯其本然。此與老氏‘損之又損’，皆破執(zhí)之方，非絕物之術(shù)?！?

老者忽指巖上流云曰：“云起時(shí)，或?yàn)樯n狗，或?yàn)辇埾?，愚者指之曰‘此狗此龍’，智者知其為水汽所聚。妄心分別善惡美丑，亦猶指云為狗龍，執(zhí)假名以為實(shí)有?！馈藞?zhí)名之心，方知云本無形，心本無執(zhí)?！督饎偨?jīng)》‘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者，如云過天空，不留痕跡；生其心者，如天空常明，不礙云來。譬之磨鏡，十年磨垢，一日光生，非光從外至，乃塵盡光顯。近世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言‘潛意識(shí)之覺察’，覺察者，正‘死’潛意識(shí)中無明之執(zhí)，與‘明心見性’之理，若合符契?！?

第三折 喻三心斷證之階，明萬法歸源之要

予蹙眉曰：“心之妄執(zhí)，如藤繞樹，如油著帛，非不欲死，實(shí)難死也。嘗聞宗門言‘放下’，然放下即死心耶？其有階次可尋乎？”

老者頷首曰：“子能問階，可謂知學(xué)。死心有三喻，如登樓循級(jí)，如墾田分季，如煉丹候火。

其一曰‘?dāng)丶瑢琛航K南古徑，久廢生棘，芒刺牽衣，行者必持鐮斧，先斬高棘，次刈短荊，雖血痕染衣，然步步向前，乃見石級(jí)。妄心之荊棘，非獨(dú)貪嗔，更有‘知見障’，如棘上密刺，愈知愈障。故《朱子語類》言‘克己如攻堅(jiān)木，先其易者，后其節(jié)目’，節(jié)目者，深固之執(zhí)，非用金剛慧斧，不能斬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