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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嗔

時值初夏，庭院里蟬鳴聒噪。我與先生對坐南窗之下，見他案頭放著一卷殘破的《金剛經(jīng)》，紙頁泛黃，留有蟲蛀的痕跡。忽然想起前日途中遇見街市之人爭斗的事，心中疑惑叢生，于是整了整衣襟問道：“先生曾說‘嗔火焚心’，前日見兩個男子互相辱罵，臉紅目瞪，如同猛獸相搏，旁觀的人都為此嚇得發(fā)抖。當(dāng)嗔念生起時，人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先生撫摸著書卷微笑，目光注視著庭院中的芭蕉，許久才說：“你看見那芭蕉了嗎？風(fēng)吹過則葉片搖動，雨打來則葉聲細碎，但它的根株始終安穩(wěn)。人的心性，也如同這樣。嗔念并非心性的本然狀態(tài)，而是外境不順時，虛妄之心所產(chǎn)生的妄動罷了?！渡袝氛f‘自滿會招致?lián)p害，謙虛能得到益處’，但世人大多忽略了‘抑制憤怒、戒除欲望’的古訓(xùn)。從前孔子見子路性格剛猛，常常告誡他‘因一時的憤怒，忘記了自身乃至雙親’，這并非僅僅告誡血氣之勇，實則是告誡心性失去控制的危害?！?

我說道：“先生的話確實正確。但人活在世間，怎能事事順心？如果遇到橫暴無理的對待，倘若沉默忍受，豈不是顯得怯懦？若是奮起相爭，又擔(dān)心被嗔念驅(qū)使。請問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當(dāng)如何自處？”

先生取過茶盞，注入清冽的泉水，見水波微微蕩漾，便說：“你看這水，投入石頭就會生起波紋，但石頭離去波紋也隨之消失，水的本性何曾改變？嗔念的生起，就像向水中投石，過錯不在于石頭的投擲，而在于水未能平靜?！肚f子》說‘至人用心如同明鏡，不主動迎接也不刻意拒絕，如實反映而不滯留痕跡’，大概是說心若能澄澈明了，那么外境縱然變化，自然能應(yīng)對而不隨之流轉(zhuǎn)。從前藺相如回車躲避廉頗，并非畏懼他的權(quán)勢，而是知道將相和睦則趙國安定，私怨生起則國家危殆，這不是忍耐，而是智慧?！?

我問：“先生以水比喻心性，極為精妙。但弟子曾聽聞‘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豈能沉默？又聽說世人常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果見到不義之事，應(yīng)當(dāng)坐視不理嗎？”

先生點頭道：“你能如此質(zhì)疑，可謂善于學(xué)習(xí)。‘止嗔’并非‘忍辱’的意思，而是‘不隨外境轉(zhuǎn)變’的意思。從前達摩面壁九年，心不動搖，并非逃避世事，而是錘煉心性；諸葛孔明七次擒獲孟獲，最終使南人歸化，并非縱容他們叛亂，而是感化其心。大抵嗔念的生起，有三個源頭：一是‘我執(zhí)’，認為自己正確，他人錯誤；二是‘境執(zhí)’，把順境當(dāng)作歡喜，把逆境當(dāng)作憤怒；三是‘念執(zhí)’，把先入為主的見解當(dāng)作事實，把當(dāng)下的情境當(dāng)作阻礙。你看見街市之人爭斗，試想想最初，或許因為一點微小的損失，或許因為一句不合意的話，但到了擼起袖子互相搏斗的地步，難道不是‘我執(zhí)’日益深重、‘念執(zhí)’日益堅固，才使涓涓細流最終成為江河決堤之勢嗎？”

我肅然起敬，說：“先生分析義理細致入微，弟子茅塞頓開。但世人多被嗔念困擾，往往明知其害卻不能止息，請問有什么方便法門可以制伏此心？”

先生指著案頭的《金剛經(jīng)》說：“經(jīng)中說‘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住’就是執(zhí)著的意思。嗔念的生起，都是因為心有所執(zhí)著。你試看小孩爭餅，得到就歡喜，失去就哭泣，但不久后看見糖果，就忘了餅的事。孩子心中沒有對‘餅’的執(zhí)著，所以喜怒不被外物牽絆。成人的嗔念，竟比小孩更甚，因為他們的心執(zhí)著于‘自我’、執(zhí)著于‘道理’、執(zhí)著于‘權(quán)勢’，念頭連續(xù)不斷，于是結(jié)成堅冰。如果能在嗔念初起時，如同貓捕捉老鼠般專注，猛然提起覺察，觀照這念頭從何處來、向何處去，就會知道這念頭本無自性，如同夢幻泡影，倏忽生滅?！独銍澜?jīng)》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生死相續(xù)，都因為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誤用各種妄想，這些妄想不真實，所以才有輪回’，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說：“觀照心性的方法，弟子雖然聽聞過，但面臨事情時，往往被外境牽制，不能觀照，這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