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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fēng)瑟瑟，冷雨凄凄，品照還在手足并用地在往高處攀登，只是往日尋常的登山攀巖，在今天進行得格外艱難。

流淌的汗水也讓手掌每每濕滑，只差一點就將在峭壁上抓空滑落，他側(cè)過頭稍稍往下看去，深知只要一個不小心，他就將像身下滾落的石子，化為百丈深淵的一灘肉泥。

品照謹記囑托從沒有回頭，但他耳畔風(fēng)聲雷聲種種怪響都在不斷提醒他，身后正上演著一場虛幻離奇宛如幽冥的鬧劇，即便他如今充耳不聞，極度活躍的腦電波也會在他眼前幻化出種種場景，折磨著他的精神。

可能是小和尚手腳磨出了血痕與疼痛，以至于肉體上的反饋正影響著他的意志，致使他情緒開始不斷起伏，時而感到沮喪消沉，時而又冷汗涔涔，忽然被莫大的緊張急促感所控制。

只有在外人無法照見的角度看去才能發(fā)現(xiàn)，品照那種極致中透著癲狂的模樣，竟然和駱?biāo)獌旱难凵癞惽ぁ?

這種模樣非常古怪，就像無數(shù)種類的蔓藤在他身體里吸收雨霧，驟然開始生長攀繞，其名為驚懼、憂思、嗔怒、哀愁、渴求、憐乞，都在不斷吸收著他的正常情緒，讓這個軀體中只剩下種種極端情緒，宛如養(yǎng)蠱般角逐爭斗，最終外化于形就是他臉上各形各色咬牙切齒、扭曲怪狀的表情模樣。

混亂與浮躁還在不斷擴散，品照面對著嶙峋刺人的山崖，恨不得用牙齒咬住山壁，他即將混沌一片的思維里，又勐然泛起著無數(shù)沉渣，都是過往種種吉光片羽難以忘卻的景象。

那一道道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讓他甚至覺得這個腐朽的皮囊很快就要被撐爆破裂，身體即將寸寸綻裂成碎布碎肉，讓孕育其中、真正主宰的“蔓藤”伸出閃爍邪光的藤條，吸凈舔凈最后一絲的溫?zé)嵫骸?

“品照，你在干什么，為什么不往上爬？！”

隨著一聲厲叱如霹靂般響起，單手攀緣在佛窟邊緣，驚險懸掛著的品照這才如夢初醒。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明明掙扎挪動許久，時而艱難爬升時而劇烈下滑，此時竟然沒有爬升哪怕一寸的距離，反而差點滑落到崖底，甚至有一頭干麂子的手近在遲尺，差一點就要抓住自己的腳踝——只有他周身各處的鉆心刻骨的疼痛，仍然有如實質(zhì)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

“江施主！安仁大師！你們終于回來了！”

江聞一道刀光逼退千佛崖上的干麂子，隨后伸手將品照拉上安全處，自然而然地回以一個，足以讓人信服的微笑。

“對，我們回來時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擺脫追兵，還好你們也堅持到了現(xiàn)在?！?

品照驚魂未定地喘息片刻，又欣喜地說道：“既然江施主和安仁大師回來了，那就一定找回女施主了吧？！”

江聞和安仁心虛地扭過頭，悄悄看了一眼山腳下的密林。

“呃，算是吧……”

不明所以的品照此時笑得松快：“那就太好了！咱們快點想辦法逃離雞足山陰，就能安全返回悉檀寺了！”

看見品照呈現(xiàn)如此放松，江聞幽幽嘆了一口氣：“不要高興太早了，這雞足山陰進來容易出去難，如今我們都深陷在這‘天開魔國’之中，如果想要安然無恙，恐怕得佛祖降世施以援手了。”

品照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只見他茫然無助地看向安仁上人，但這個皮膚黧黑相貌蒼枯的老和尚，也是古井無波地看著他，相顧無言。

“我懷疑雞足山陰里瘴氣遍布，飄蕩真菌孢子又有極強的致幻作用，導(dǎo)致我們這些踏足的人都會陷入醒不過來的噩夢之中。否則江某實在是沒辦法解釋，自己發(fā)現(xiàn)的真相……”

兩人站在佛窟臨下遙望，江聞壓低聲音詢問安仁上人，語氣里滿是冰冷：“上人，你身上遭受的三處劍傷割斷要害，掌摧拳打之下連心脈都幾乎被震斷了，我希望你抬頭讓我看看，這脖子上的動脈血管是怎么粘合上的……”

面色蒼白的安仁上人愕然地緩緩抬起頭，只見他脖頸上赫然殘留著和江聞一樣的傷口，狹長而深刻。

但他沒有江聞金剛不壞神功的加持，刻骨傷痕暴露出喉骨慘白，艷粉色血創(chuàng)亦如小孩嘴張大著嘴?？伤麄诘挠垦呀?jīng)莫名止住，再搭配他慘白面容的踟躕，似乎是一具從地府偶然還魂還兀自不知的殘尸。

“阿彌陀佛，難怪施主的內(nèi)傷如此嚴重，老僧屢屢以為你將油盡燈枯，卻還能健步如飛……”

安仁上人也恍然大悟，摩挲著自己脖子上的致命傷痕，可隨即又喃喃自語道，“此事雖然蹊蹺，但依老僧之見，依舊有可能是寒山功的奇效……”

江聞不置可否地說道：“這點我也想不明白，畢竟如果我們是在做夢，那么我們?nèi)缃裆钕萜渲校哺緵]辦法驗證真?zhèn)?。我也只是從妙寶法王莫名愈合的腰腹傷勢，猜測到了其中的蹊蹺。”

先前妙寶法王為救品照，曾經(jīng)跌落尸窖差點傷及腑臟，可如今看來腰腹傷勢竟然毫不影響行動，甚至傷口都愈合了不少，就因這樣的怪事慢慢浮現(xiàn)出端倪，江聞才隱約察覺不對勁。

凄凄慘慘的白霧飄蕩著，宛如無數(shù)骨灰從天而降，正在林中漫天飛舞，怪笑著的枯悴鬼影此時又如附骨之蛆出現(xiàn)，怪聲于林間四起。

“老僧也從未見識過如此邪門的雞足山陰，真耶？幻耶？究竟如何才能參透……究竟何處才是盡頭……”

安仁上人的思緒似乎也被這大霧所影響，始終想不透其中緣由，雙眼滿布雜念，幸好很快就從名相之辨中解脫了出來，口中連連慚愧，內(nèi)心不得不佩服江聞的直覺之準(zhǔn)確。

“阿彌陀佛！老僧修為淺薄，差點也被貪嗔癡三毒流罩！三毒須以戒定慧三法降伏，尋常人莫作如是念！如今恐怕也只有法王的修為能抵擋……”

此時已是寒夜漫漫鬼影幽幽，俯瞰那些依附于崖壁生長的枯松，形如幾欲撲天的干瘠鬼手，時刻想要抓住山崖上的三人。

但更讓人心驚肉跳的是，千佛崖乍一看去不過黑影重重，實則巖壁上早就有龍蠖蟄延、盤屈其上，無數(shù)芝麻粒大的干麂子怪影正從巖縫間鉆生出來，想要溶為整體攀巖而上，徹底吞沒這座山崖。

“施主，你究竟有何妙計，再這么猶豫下去，恐怕會斷送生機啊……”

安仁上人一路上氣若游絲，直至現(xiàn)在知道死不了，才又積蓄起幾分氣力開口詢問江聞。

江聞此刻的雙眼緊盯著干麂子如潮水涌來的方位，那里的妙寶法王正在獨擋千軍萬馬，不斷抗衡鬼物，宛如一塊江底險礁每每將被巨浪淹沒，卻總能在滔天徹地之后露出崢嶸之姿。

“上人，這里是真是幻我不知道，但在剛才一掌擊中駱姑娘時，你知道我察覺到什么嗎？”

江聞艱難地喘了口氣，轉(zhuǎn)頭搜尋著遠處素白鬼魅身影，想看看對方何時會銜尾追擊而來，便自說自話地回答道：“那分明是山石、是草木、是峭壁、是深谷、是一切雙眼所能窺見的東西，唯獨不像是個人……”

“不像人？”

安仁上人無意識重復(fù)了一遍。

“對！駱姑娘體內(nèi)的真氣雄渾厚重，即便是苦練百年內(nèi)功的決定高手，也不應(yīng)該擁有這樣無縫插針的真氣，那種不屬于活人的頑健冷硬，根本不是尋?；钊怂軗碛械?！”

江聞?wù)f著不明所以的話，乍一聽似乎是在為自己的避而不戰(zhàn)、畏縮逃跑找借口，可他如劍般銳利的目光里，明明是千重巨浪也不能阻擋的堅毅，安仁上人只是看過一眼，就明白若非先前已是人力所不能為，江聞也絕不會選擇避戰(zhàn)。

只有江聞自己清楚，武學(xué)內(nèi)力一道再怎么神奇，在他面前也罕有秘密可言，真氣無非或熾烈或苦寒、或綿柔或剛硬、或磅礴或險毒、或虛懷或沖實，凡事陰陽生滅必然有化解的辦法。

可剛才駱?biāo)獌荷眢w里涌現(xiàn)出的內(nèi)力，非但說不上精妙，反而粗劣到令人費解，就像是頑童用鵝卵石搭建起來的城堡，可能下一秒就會因微風(fēng)而失去平衡、徹底倒塌了。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內(nèi)力，當(dāng)它深厚積聚到量變產(chǎn)生了質(zhì)變，化為一座由鵝卵石疊建而成的巍峨高山時，那么原本粗疏拙劣的性質(zhì)，也會產(chǎn)現(xiàn)出大拙若巧的神奇特性，直至奪天地造化為己用，令人根本無法撼動！

憑藉著盤踞在五臟的怪異真氣，江聞早就開始有所察覺，他只是沒想到“寒山功”竟然由這樣亂七八糟的雜質(zhì)所組成，就像是沉積在鹽池底部千百年最難溶解的結(jié)晶，難怪以自身四五門高明內(nèi)功反復(fù)碾壓，都沒辦法將“寒山勁”化解——

這股“寒山勁”與其說是用真氣組成，倒不如說它只是一種不論模樣性質(zhì)、都與真氣有幾分相似的怪東西！

此時如果還以真氣來論，那么駱?biāo)獌合惹吧眢w里迸發(fā)出的那道“寒山勁”，恐怕更是不下百年修為……

不對，單純百年修為都不一定有這樣令人絕望的屬性，想必是有千年功力聚累，才會使得江聞手足無措，氣海中如何挪移吸攝，最終仍舊結(jié)結(jié)實實受到了傷害。

江聞很清楚那一刻，當(dāng)“寒山勁”從駱?biāo)獌簡伪∩眢w里源源不斷爆發(fā)時，實際上只展現(xiàn)出了冰山一角，就像整片大地都成為了她的丹田氣海，以眼還眼地震退江聞的一擊！

江聞與其說是被“寒山勁”擊潰，母寧說是被他自己的力道反震所傷！

或許就如同安仁上人所說，雞足山陰會促漲寒山內(nèi)功，使得身處其中水漲船高，但這片鬼地方促漲的似乎又不只是一門武功，反正幽幽冥冥、渾渾噩噩之間，似乎一切都在發(fā)生著怪異的反應(yīng)。

安仁上人聽完江聞的描述，也臉色蒼白地回想著什么，許久才氣若游絲地望向江聞，語氣里充斥著絕望。

“施主，如果以你的武功都無法匹敵，縱使崖下的妙寶法王有幾分彪勇，又如何抵擋這些鬼物呢？”

眾人在雞足山陰如今已經(jīng)是插翅難飛，安仁上人憔悴不堪的模樣，就如同他們現(xiàn)今的處境一般，可他唯獨無法理解，為什么江聞會在這里獨具信心。

“這你就錯了，上人?！?

江聞吐出一口內(nèi)傷淤血，怪笑著對安仁上人說，“我也是在面對著鬼物的時候才幡然醒悟，是誰說妙寶法王不懂得武功，就沒辦法對付干麂子呢?！?

“??？恕老僧愚昧……”

“武功上的事說多了你也不懂，反正妙寶法王的純度這么高，他就必然是個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高手！

“嗯??？江施主莫非不打算前去相助？”

安仁上人本以為江聞是打算兵合一處，此時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

“嗯！？上人何出此言？”

江聞聽完他的問題，也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某前來雞足山陰的唯一目標(biāo)，就是找尋到駱姑娘的下落。如今駱姑娘強而有力地追在我們屁股后面跑，此行目的早就實現(xiàn)了十成乃至九成，這難道不是已經(jīng)搞定了嗎？”

安仁上人聞言一愣，當(dāng)即被江聞的厚顏無恥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