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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dāng)年，平湖先生一張古琴、伯駒先生一方舊印，季遷遠(yuǎn)在丑國也常寫信討論古畫，如今啊，眼睛是愈發(fā)不好使喚了，手也愈來愈慢，”

王士鄉(xiāng)的聲音如同低語，似乎并非對著特定人訴說，“便總惦記著，趁著心里頭還記得清楚，也得留點(diǎn)東西下來。比方說，早就琢磨著，該把這輩子摸爬滾打養(yǎng)鴿、識鴿的心得體悟，規(guī)整規(guī)整出來一本正經(jīng)文字?！?

“鴿子的名號譜系、習(xí)性飛法，里頭可是有大學(xué)問、大文化?！彼氖种赶乱庾R地摸過膝旁一本空白的線裝簿子，指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停住，輕輕摩挲著那片觸感。

“可惜了，眼下也就想想。這眼睛，別說寫小字了，就是捧著本子看上半小時，也發(fā)花發(fā)霧發(fā)暈。一天能寫下去的字?jǐn)?shù)，數(shù)著都覺著可憐。怕是這輩子.....終究要做懸案了?！?

話里帶著幾分不甘，也揉進(jìn)了無可奈何的倦意。

其余幾位老先生互相交換了一眼，歐陽先生沉吟道：“您這一肚子雜項里的真見識，確實(shí)該流傳?！?

范先生也放下茶杯，略顯無奈，“是這么個理，社里那群年輕人催得急，眼睛卻又不靈便。急也沒用?！?

李樂正為幾人續(xù)上熱茶，聞言心頭一動。

注視著老爺子揉按眼瞼的手，那曾無數(shù)次精準(zhǔn)摩挲過瓷器的釉面、辨識過銅器的銹色、感受過竹木雕刻的肌理，如今卻連伏案疾書也成了負(fù)累。

一股無形氣息突然攫緊了心臟。

放下茶壺，聲音清晰而溫和地插話道，“王爺爺，眼睛吃力，何必強(qiáng)求手書？找個利索的年輕人，您口述，他記錄，豈不便宜？既省了目力，那關(guān)于點(diǎn)子毛腳如何分辨、鐵翅膀條何等講究的學(xué)問，也能早些落紙成章，傳下去。”

王士鄉(xiāng)揉眼的手停住了，緩緩放下，擱在鋪著舊藍(lán)布桌面的八仙桌邊緣。

他抬眼看向李樂，昏黃的燈光下，眼中渾濁的云翳似乎被這提議撥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一點(diǎn)微弱而清晰的光亮。

那光亮里，有被點(diǎn)醒的恍然，更有一份沉甸甸的、關(guān)于那些尚未訴諸筆端的鴿哨清音，翅影斑斕。

“口述，打字員.....”老爺子沉吟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沿，“這法子.....倒使得?！?

窗外，雪不知何時又悄然飄落，細(xì)密無聲。屋內(nèi)銅鍋的熱氣依然裊裊升騰，羊肉的鮮香、醬料的醇厚、黃酒的溫潤，交織成一片暖洋洋的云團(tuán)，懸浮在眾人身邊。

談天說地，論文聊古，一些無形卻更為珍貴的東西，正從一雙不再清明的眼眸里，借由另一雙年輕而專注的耳朵，尋找著通往未來的、屬于文字的新巢。

一桌涮肉，慢慢吃到最后，黃老頭戳戳李樂，“羊肉呢？”

“沒了?！?

“忒少?！?

“白菜豆腐保平安，您別老惦記肉，您這歲數(shù)，是吧？”

“是個屁，我昨個還開保時捷逛街呢。”

“您說你都八十了，開車？這不是給燕京人民添堵么？”

“小兔崽子，滾蛋！”

“嘿嘿嘿，”李樂笑著，“其實(shí)，你要羊肉，我送您點(diǎn)兒？”

“別笑的這么鬼祟，肯定沒安好心，吃人嘴短?！?

“老爺子，別啊，你瞧這個.....”

小李禿子說著，從兜里摸出一對兒棗紅色，已經(jīng)玉化的竹雕小獅子來，給黃老頭看。

“喲，朱雪松的東西？哪兒來的？”

“王爺爺給我的，這不后天，我家倆娃過周歲生日么?！?

“哦?！?

“老爺子，您別哦啊，不表示表示？”

黃老頭眼珠一轉(zhuǎn)，拿起筷子夾起白菜，“那啥，白菜也不錯啊，尤其這個芯兒，生吃都脆，甜?！?

“黃爺爺？”李樂知道這老頭兒得磨，湊過去，

“干啥？”

“不要大，就一尺？可行？”

歐陽先生一旁笑道，“就是，就是，老黃，你別小氣，人小李忙前忙后，伺候一頓飯呢?！?

“你怎么不寫幾個字給這小子的？”

“你要畫，我就寫，咋樣？”

“我替?zhèn)z娃，謝謝歐陽爺爺！”

小李禿子立馬順桿兒爬。

看到幾人都瞧過來，黃老頭皺著眉頭，咬著牙，“就一幅?！?

“倆孩子呢！”

“嘿，我這.....”

“兩幅?！崩顦钒侵S老頭的手，開始要晃。

“得得得，你這小兔崽子，就特么坑我順溜?！?

“得嘞，我去研墨?。　?

。。。。。。

從迪揚(yáng)公寓回家時，李樂捏著兩張小畫，坐進(jìn)車?yán)铩?

展開又瞧了瞧，一張上面是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啃著蘿卜的小山羊，邊上寫著“茸雪凝聰慧，皎角啟明懷”，另一張是一只躺在地上數(shù)星星的小綿羊，邊上寫的是“蹄印生芳芷，風(fēng)鬉系暖陽”。

哎呀，美滴狠，美滴狠。

一路心里美著，李樂回了家。只不過剛進(jìn)院子，就聽到大小姐的一聲，“李笙，撒手，別拽歪哈拉波及的領(lǐng)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