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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百歲壽星

這是康熙五十九年農歷七月初七，夕陽西下，暮靄迷蒙，秋風送爽，江南水鄉(xiāng)初秋的夜色格外迷人。他倆并肩站在小教堂頂層的陽臺上，從色彩鮮艷的拼花玻璃窗口，遙望河邊港灣內停泊的幾十艘商船，桅桿和帆檣上的燈火將河面照亮，水天一色，渾沌一片。

“夫人，這些神奇的船隊就像是從天河里直接開出來一樣，真令人驚嘆不已?！卑贇q壽星谷宗義仍然身材挺拔、精神矍鑠、聲音宏亮，他身穿銀色條紋的褐紅兩色長袍，外罩黑花紋金絲呢的短袖外套。自從他的老師、德國傳教士湯若望死后，他便從北京回到故鄉(xiāng)蘇州，在他的宅第愚園旁邊建了這座小教堂。

“這是上帝的天使，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就是你的百歲壽辰，小重孫谷偉岸特地從南洋率領船隊趕回來為你做壽呢?！狈蛉岁懺懡衲昃攀艢q，她身著紫色羊絨長郡，上罩一件蘇繡珍品“鳳穿牡丹花”霞披，雖然有些老態(tài)龍鐘，但面容俏麗，看上去只有六十多歲樣子。

他喜上眉梢，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后腰上，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幾十年風雨同舟，相濡以沫，在這結婚八十周年紀念之夜，他們要單獨享受這靜謐而又安逸的歡樂時光。

谷宗義緊握著夫人的手深情地問：“此時此刻你在想什么？”陸元貞溫柔地微笑道：“我在想，人們對步入婚姻殿堂的戀人祝福時總要說上一句‘百年好闔，白頭偕老’之類的吉利話。但是有多少夫妻能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真正做到了‘百年好闔，白頭偕老’呢？就連貴為帝王的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huán)堅貞不渝、始終專一的愛情，最終還是釀成了千古愛情悲劇。”

谷宗義溫馨地笑了：“我倆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一起去了。中國的帝王貴族們的婚姻大多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們的后宮沒有幸?？裳?，據(jù)說西方的王公貴族里倒是有不少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留傳于世?！?

陸元貞感慨道：“在中國帝王中只有李楊的愛情故事是個例外。我最欣賞白居易的《長限歌》，詩的前半部分對李隆基的不理朝政、沉湎于酒色歌舞的奢華生活和楊玉環(huán)恃寵矯情、沉湎聲色的自私情愛予以無情的揭露，這種建立在奢侈荒淫基礎上的愛情必然走向悲??；但詩的最后部分又熱誠歌頌了李楊生死不渝的愛情。‘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李楊的生死之戀成了千古絕唱?！?

谷宗義補充說：“中國帝王的一夫多妻婚姻制度注定他們的婚姻都是一場人間悲劇。李隆基能做到‘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在帝王之中也是鳳毛麟角了。順治皇帝福臨也是個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兒，他追求愛情自由卻得不到真情，最后出家當和尚去了。最可憐的是那些宮嬪們，我記得唐朝詩人顧況有一首描寫宮嬪哀怨的七言絕句《宮詞》：‘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脤檶m嬪笑語笙歌，失寵宮嬪月夜聽漏，以我之見，無論是得寵還是失寵宮嬪都是不幸的?！?

正當他倆熱烈談論愛情婚姻時，只聽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敲鐘人阿虎一口氣爬上教堂鐘樓上，一聲聲宏亮美妙的晚禱鐘聲從云宵飄逸而下。

這座小教堂建在河邊小孤山僻靜的山腳下，隔著一條清徹的小溪與對面的愚園相毗鄰，就像一對孿生兄妹相依相望。這座中西合璧別具風格的教堂花費了谷宗義許多心血。教堂的正面與江南的民宅并無兩樣，粉墻黛瓦、飛檐峭壁，門楣上有精致的磚雕，栩栩如生的雕像描繪著一個個故老的故事；兩扇厚重的大門上有一對獅面大銅環(huán)；雕刻著各色花紋的紫檀木的門窗鑲嵌著彩色拼花玻璃。

教堂內部裝幀得金碧輝煌，一字排開的神龕內有用大理石、黃銅或白銀雕刻成的大大小小的列王、主教、騎士的塑像，小祭臺上堆砌了許多圣物盒。順著盤旋的木梯爬到塔頂小鐘樓上，一口青銅大鐘懸掛在正中，另有四口小鐘環(huán)繞在四周，尖尖的塔頂上金色的十字架直刺云天。在與小鐘樓連接的耳房內有一架望遠鏡，還有一臺谷宗義親手仿制、可以準確測定天象的渾天儀。教堂內有一間藏書室，一排排書櫥里整齊地擺放著大量古籍珍本和許多外文書籍，大多是經(jīng)文、哲學、數(shù)學、天文、歷法和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教堂前后有兩個花園，十幾間廂房和偏房；后花園大池塘邊有一片紫竹林，竹林深處有一處院落，里面前后二井，十幾間平房，是一座幽靜雅致的庵堂。

阿虎敲完晚禱鐘來到陽臺上，悄悄地走到谷宗義夫婦跟前說： “老太爺、老夫人，張阿姨已經(jīng)準備好了燭光晚宴，客人都到齊了，請你們下樓呢?！惫茸诹x深情地看著阿虎說“你是一位出色的鐘樂師，我倆都沉浸在美妙的鐘樂聲中了。”陸元貞贊揚說：“我們阿虎的敲鐘技藝不比巴黎圣母院的鐘樂師差！”阿虎道謝道：“我阿虎能有今天，都仰仗老太爺、太夫人的栽培啊?！?

說笑間，阿虎攙扶著兩位老人來到大客廳。今天的婚慶紀念晚宴只邀請了神甫孫約翰和幾個基督教的老年教友以及信奉基督教的家人。孫約翰剛從德國遠道而來,他的外祖父李漢斯是谷宗義的好友,他倆都是演算天文歷法的高手,他們共同的愛好是設計制造火炮。這次已過百歲的李漢斯托重外孫帶來兩件禮物,一件是由他保存的六十年前他們共同設計的火炮圖樣,現(xiàn)在德國的漢堡兵工廠已生產出威力更加強大的遠程大炮,希望谷宗義的作坊也能制造出新的遠程大炮來;另一件禮物是他孫子的機械廠最近生產的一種可以連發(fā)的來復槍,小巧玲瓏，便于隨身攜帶，他們可以出售給谷宗義一批。

孫約翰還帶來了一個壞消息,與他同來的一批西方傳教士又在法國和西班牙教會的支持下,上書羅馬教皇,批評以前準許中國教徒祭天,祭孔子,祭祖先,他們認為耶穌會利瑪竇等人的傳教方法是違背教義的,是不合法的,必須改變,為此教皇把這件事作為一項禁令,向中國傳教團的傳教士頒布。

這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谷宗義侃侃而談:“在中國的教徒看來孔子的儒學和耶穌的教義有共同之處,湯若望所以仍然能得到順治的信任,授予官職,執(zhí)掌欽天監(jiān),是因為他們采用了利瑪竇的傳教方法,承認中國的教徒可以拜孔子、拜祖先,因此天主教也得以在各地傳播。康熙初年,中國有二十八個城市設有天主教堂,教徒達十萬余人?；浇淘缭谔拼蛡魅胫袊?但到宋以后,日漸衰落,到元代,成吉思汗西侵歐洲,北掠俄羅斯,羅馬教徒被擄和隨使節(jié)來中國的日漸增多,羅馬教皇也派傳教士來到中國居住,當時稱為‘也立喬’，意思是奉基督教的人，其中有些教徒如馬祖常和闊里吉思都是以儒學著稱的?！?

陸元貞也熟知這段歷史：“到明朝初年,‘也立喬’已寂寥無聞,直至明嘉靖前后,隨著歐洲海盜商人東來中國沿海掠奪,一批耶穌會士來到了澳門,其中有利瑪竇、龐狄我、龍華民、熊三拔等人，買通了宦官馬堂，到北京朝拜明神宗皇帝，并得到神宗的允許在北京建立教堂。這些傳教士除了傳播基督教外，還帶來了一些西方的科學知識。利瑪竇等人帶來的有關歷算、測量、水利等技術和原理的著作，都是由我的舅公徐光啟和李之澡等人翻譯過來的，對當時大明朝的科學發(fā)展起過一些積極作用。據(jù)說利瑪竇死后,遺體并沒運回澳門,得到皇帝的敕賜，葬在北京二里溝一個宦官的墳地里,后來這里就成為外國傳教士的公墓?！?

谷宗義說：“我去過西藏，那里的天主教堂外部是藏族民居常見的式樣,只是外墻正中的大十字架提醒人們這是一所教堂,但內部裝飾是典型的哥特式高大拱頂,天花板上繪滿了《圣經(jīng)》題材的壁畫。村里的傳教士穿的是藏裝，連在圣母瑪麗亞像前敬獻的都是藏族傳統(tǒng)的哈達。當?shù)厍嗄昴信畱賽鄄]有宗教信仰限制，家庭可以有不同的宗教信仰。我認為，只有這種傳教方式才能落地生根，得到教民的信任。有些西方傳教士與地方官吏勾結，漁肉百姓；還有一些傳教士企圖以傳教為名在中國進行各種間諜活動，更值得我們引為鑒戒?！?

說話間張阿姨端來了幾盤香噴噴的烤牛排，“孫約翰，來嘗嘗張阿姨的廚藝，這是她剛從法國牧師李仁南那里學來的，味道還不錯吧？”孫約翰贊不絕口,“不錯，不錯，想不到在中國竟能吃到這樣地道的法國大菜。”谷宗義接著推薦說：“這葡萄酒是從法國運來的，已經(jīng)窖藏半個世紀了。這自家作坊釀造的‘女兒紅’是外孫女出世時封壇的。這兩種美酒各有特色，請各位細細品嘗?！?

谷云漢舉著酒杯站起來祝酒：“我敬父親和母親一杯，父母親如翠鉆一樣光彩奪目又堅如磐石的婚姻，永遠是我們后輩的楷模，我祝兩位老壽星身體健康，壽比南山。今天‘宗義號’豪華遠洋商船已經(jīng)在蘇州谷記船廠建成下水，我打算她的處女航是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我認識一位瑞典商人，他建造了一艘全歐洲最豪華的遠洋商船，下水后的處女航是駛向遙遠的中國。據(jù)說為了建造這艘商船，花去的費用相當于瑞典全國財政的六分之一。但是只要往返一次中國，賺的錢就相當于瑞典全年的財稅總和。在他們看來中國就是搖錢樹。”

谷宗義不無感慨地說：“云漢說得對。清朝政府對西方各國采取閉關自守的政策，總有一天會把中國變成落后弱小的窮國。自從康熙二十二年，清朝平定臺灣以后，東南各省疆吏請求皇上開海禁，準許民間造船出海貿易，一時沿海各地的商業(yè)極為興盛，西方各國爭相來華貿易，蘇州各船廠每年所造出海的商船多至千余艘，商船遍于日本、東南亞和荷蘭等歐洲國家?？滴蹼m然開關與外國貿易，但清朝政府的閉關自守政策沒變，隨著海上商業(yè)的發(fā)展，對外貿易的限止也日益嚴格，最近康熙下令設立‘公行’來壟斷對外貿易，民間對外貿易的‘牙行’‘十三行’都要受‘公行’的管制，對逗留外國的中國人也防范極嚴。我通過在清廷做京官的朋友上奏康熙的有關《開放對外貿易和加強海防、建立巡洋水師》的奏折是石沉大海，我想聯(lián)絡江浙閩粵各省行商、洋商聯(lián)名上書康熙,改變閉關自守的國策,優(yōu)先發(fā)展工商業(yè),開放對外貿易;建立強大的海軍,擁有運轉海上貿易的制海權。”

這時張阿姨又端上來兩道菜，一道是松鼠桂魚，一道是東坡肉。谷宗義招呼客人：“孫約翰和各位嘉賓，嘗嘗這兩道中國的名菜，蘇州的名菜松鼠桂魚可與西方的沙丁魚、鯡魚、鱈魚相媲美，東坡肉的色香味勝似意大利的烤肉，中國的美食是享譽中外的?！?

孫子谷子正說：“蘇州不僅菜肴有名，江南五府，特別是蘇州城內和周邊的小城鎮(zhèn)絲織品市場也聞名海內外，很多作坊主最初都以絲綢起家致富，有的富至數(shù)萬金，甚至百萬金。但江南五府的商品經(jīng)濟要進一步發(fā)展還很困難，封建政府對工商業(yè)重稅榨取、肆意掠奪，許多作坊已面臨破產，雇工失業(yè)成為流民。爺爺要我去歐洲考察，回國后，我體會最深的是歐洲自從文藝復興以來，人們開始掙脫封建的束縛，崇尚民主和科學，作坊主和雇工們一起與封建國王斗爭，自治城市遍布西歐各國，商品市場迅速發(fā)展。正當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攻克北京、崇禎吊死煤山的時候，代表英國中產階級利益的克倫威爾把英國國王查理一世送上了斷頭臺，經(jīng)過反復斗爭，終于建立了君主立憲的資產階級共和國。”

谷宗義說：“連一向閉關自守的俄羅斯，也在向歐洲靠近，年僅30歲的年輕沙皇彼得一世懷著對出海口、領土和歐洲的夢想，在波羅的海沿岸的沼澤荊棘叢林中開始建設新的城市圣彼得堡，帶領他的民族走向歐洲，走向世界。與此相反，中國卻在吳三桂放清兵入關后,建立了一個更加封建專制、黑暗腐敗的清王朝?？滴跖c彼得一世一樣，也是年幼登基，經(jīng)歷一段攝政王把持朝政后親政的，也許受鰲拜專權的影響，雖然高唱滿漢一家，但他關心的只是滿蒙貴族的利益，實行民族壓迫和封建專制、閉關自守的政策，他不會有彼得大帝那種胸懷和膽識的，這個靠掠奪和征服漢族起家的愛新覺羅家族只會把中華民族推向苦難的深淵。我們不要對這個專制君主抱有什么幻想。”

陸元貞感嘆道：“我的孫子經(jīng)常航海去南洋、印度、和歐洲做生意，見多識廣。大清帝國閉關自守，夜郎自大，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西歐各國了。但我們心有不甘啊，多想再活三百年。”子正舉杯：“祝愿爺爺越活越年輕，為谷家和民族的振興再活三百年?！?

酒過三杯后，谷偉岸接著曾祖父的話題：“我小時候常聽曾祖父、曾祖母講你們年輕時旅居歐洲八國的奇聞軼事。這次我遠航荷蘭，一定要去歐洲各國考察。像荷蘭、葡萄牙和西班牙這些小國，從航海業(yè)的發(fā)展和海外擴張中獲得了財富，而英國的采礦業(yè)和機械制造業(yè)發(fā)展很快，據(jù)說有一臺由紐可門制造的蒸汽機可以代替人力晝夜不停地工作，機械動力使得工業(yè)成倍增長，現(xiàn)在英國的貨物像潮水一樣涌入歐亞大陸，英國等歐洲各大國正在崛起，總有一天會稱霸世界?！?

孫約翰補充道:“與英法相比,另一個迅速崛起的大國將是德國。雖然1648年威斯特伐利條約將德國分裂為許多小公國,但德國控制了北海貿易,又有萊因河優(yōu)良水路交通,還有寄生于自由城市間的大學與工業(yè)作坊使德國成為歐洲科學知識和工業(yè)技術的發(fā)源地?！?

提起德國的大學,陸元貞回憶起當年她與谷宗義游歷歐洲幾所知名大學的經(jīng)歷:“我們到過西班牙萊利達大學,那是中世紀創(chuàng)辦的一所古老的大學,已有400多年歷史,一些家境困難的大學生,會自發(fā)地組成樂隊，晚間到飯館酒店演唱,掙幾個錢用以支付自己在大學的開銷。英國的劍橋大學,窮學生可以考‘減免生’,那里的三一學院設備齊全,圖書館資料豐富。我們在劍橋逗留了三個月,起初劍橋大學像中國的書院一樣，只講授經(jīng)院課程,有一位哲學教授把你曾祖父尊稱為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經(jīng)常與他討論孔子的學說。后來三一學院創(chuàng)辦了盧卡斯自然科學講座,講授地理、物理、天文和數(shù)學。牛頓曾是三一學院盧卡斯講座教授，現(xiàn)在是英國皇家學會會長。牛頓在劍橋大學時期建立了微積分學,寫下了《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等許多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