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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徐徐道：“敢問何公，晉室的氣數(shù)是否已盡？”</p>

劉羨的吐字雖慢，但這一句真如橫空霹靂，將何攀的準(zhǔn)備打了個稀碎。他沒想到，在身邊還有旁人的情況下，眼前此人會如此大膽，讓自己無所適從。</p>

此話若是傳播出去，該怎么得了？</p>

與此同時，他幾乎條件反應(yīng)般地開口說：“晉室氣數(shù)綿長，使君何出此言？”</p>

但話一出口，何攀就暗叫不妙，他知道自己中計了。他既然說了這句話，劉羨就可以順著話請教，詢問如何拯救社稷，然后順勢請他出山。這種話題，可不是他敷衍就能敷衍過去的。</p>

于是第二個策略也失敗了，何攀不得不再次調(diào)整了對劉羨的策略，他只能和劉羨進(jìn)行一次真心實意的對談。</p>

何攀將身邊的侍女都派出去，等到房間就剩下他們兩人，何攀的神態(tài)與此前已截然不同。他恢復(fù)了從軍時的銳利眼神，略顯傴僂的身姿如今挺拔如松，縱使身邊什么也沒有，但看他的姿態(tài)，好像腰間配著寶劍，隨時可以殺人。到了這一刻，他已不敢對劉羨懷有任何輕視，而是用打量一個對手的神態(tài)，審視著劉羨。</p>

他道：“使君不必白費功夫了，我如今只想安度晚年，沒有任何再出仕的想法?！?lt;/p>

劉羨問道：“何公當(dāng)真不愿嗎？”</p>

何攀嘆了口氣，終于分析大局道：“當(dāng)今的晉室，局勢不能說無藥可救，卻也不是人力所能及?！?lt;/p>

“武皇帝汲取前朝教訓(xùn)，廣封諸王，欲以宗親屏護(hù)皇權(quán)，使神器不至于旁落。這不能說毫無效果，不然，以當(dāng)今陛下之昏，恐怕三楊執(zhí)政時，便有改朝之危?！?lt;/p>

“但他過分重用宗親與公族，使得尋常士子無路可走，若不是名門望族，不走歪門邪道，便不能升遷。他們要么只能投身禁軍，要么只能作為底層小吏。那誰又會真正效忠晉室呢？正是因為這些緣故，士林早已是怨聲載道，年輕人里，更是人人思亂藏禍?！?lt;/p>

“現(xiàn)在諸王府幕僚之中，便充斥著這樣的人。諸王在他們的熏陶下，耳濡目染，又有宣皇帝的先例，怎么可能不受影響，繼續(xù)保持對陛下的忠誠呢？”</p>

“群情如此，而現(xiàn)在朝中的那些所謂忠臣賢臣，難道真能如蓮花般，與眾不同，孑然獨立嗎？這是絕不可能的，無非是他們另有所圖，還未發(fā)作罷了?！?lt;/p>

“因此，想要真正置身事外，只有像我這般離群索居，除此之外，再無他法?！?lt;/p>

一番話下來，何攀既高屋建瓴地闡述了這些年來動亂不斷的緣由，同時也毫不掩飾地攻擊劉羨，指責(zé)他絕不可能是晉室的忠臣。</p>

在他想來，面對如此指責(zé)，劉羨應(yīng)當(dāng)是勃然大怒，徹底熄了想招攬他的心思?？僧?dāng)他再次抬眼觀察劉羨時，這位年過三十的松滋公，仍然面露微笑，方才的那些話語，就好像山底的浪濤一般拍山而去，不能改變山岳分毫。</p>

劉羨用寧靜的眼神注視他，這寧靜似乎帶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力量，似乎要看穿他的內(nèi)心。劉羨沉默良久后，低下了頭顱，徐徐說道：“原來是這樣，何公已經(jīng)徹底對世道和人心失望了嗎？”</p>

聽到這一句話，何攀內(nèi)心一震，因為這正中他的心病。</p>

從他父輩開始，便察覺到蜀漢將亡，并認(rèn)為老朽且弱小的事物，已經(jīng)無藥可救。拯救不可挽救的事物，即使費盡千辛萬苦，最后也不過是徒勞無功，這是何苦來哉？因此，不如投身新朝新政，如此才能青史留名，有所建樹。</p>

可幾十年來，何攀嘗盡了新朝冷暖，從意氣風(fēng)發(fā)到接連碰壁，除了助晉室滅吳這些虛名外，他幾乎一無所得。不僅僅是洛陽腐敗的政治讓他失望，而且他看不見政治的前途，未來似乎只有無盡的動亂與毀滅。這無疑是對他人生的否定。</p>

更讓他失望的是，在同鄉(xiāng)眼中，他也成了這腐敗政治的一份子。</p>

自從靠上了聞喜裴氏這座大山以后，在洛蜀人中，只有何攀一人得勢，偏偏又沾上了后黨的名聲。這使得其余蜀人腹誹頗多，雖然明面上仍舊尊何攀為首領(lǐng)，暗地里卻諷刺說，何攀能夠青云直上，并非是他多有才華，而是他諂媚妖后得來的。何攀雖對此不予置評，但也無法否定，畢竟他確實得到了后黨的提攜。</p>

故而在后黨傾覆后，他干脆脫離政治，以此自清。但這些污名卻自始至終折磨著何攀，令他難以釋懷，也再沒有任何出仕的念頭。</p>

而在現(xiàn)在，劉羨問何攀道：“敢問何公，何公還相信世上有信念在嗎？”</p>

說起信念，何攀首先想到的是成都的那場大火，蜀人們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都曾為大將軍的失敗所惋惜。這也一度激勵了他，促使他奮斗，想在新朝做出超越那個人的事跡，但現(xiàn)在看來，后人只會記得姜維的名字。</p>

故而何攀道：“或許曾經(jīng)有過吧?！?lt;/p>

言下之意，他現(xiàn)在確實已心灰意冷了。</p>

劉羨也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從懷中掏出一份信件，作勢要遞給何攀。何攀不明所以，但想了想后，還是接了過來，將其展開閱覽，可僅僅掃過一兩行后，他隨即面色大變。</p>

這正是薛懿的信件。</p>

何攀看過一遍后，又重頭再看了一遍。再抬首時，他的眼色已全然不同，充滿了感懷與不可置信，他說：“死灰可以復(fù)燃嗎？！”</p>

對于劉羨想要復(fù)國一事，何攀其實已猜到了，他本就不相信，這污濁的官場上還能有什么忠臣。因此，人群中多出一個想要復(fù)國的野心家，本也沒什么奇怪的。但當(dāng)他得到了故國舊人的支持時，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p>

這意味著有人仍未忘記，有人仍在相信。</p>

在故國滅亡四十年以后，看見那些熟悉又快要老死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樣一封脆薄得弱不禁風(fēng)的紙張上，何攀的心中涌起無盡的感動。</p>

見劉羨點頭，何攀卻還是不能說服自己，他喃喃道：“已經(jīng)過去四十年了，這可能嗎……”</p>

劉羨知道，老人現(xiàn)在還缺少一個出山的理由，這也是他親自拜訪的理由。于是他從腰間解下佩劍，徐徐遞到老人面前，對他說：“天意如此?！?lt;/p>

何攀起初不解，但他還是接過長劍。這次，他一寸寸地拔出劍鋒，眼見著鑲嵌在劍身上的晶瑩珠玉緩緩出現(xiàn)，而后是正中央古樸的“赤霄”兩字。他終于認(rèn)出了這把劍的真名——斬蛇劍。</p>

這令他心神俱震，木然良久。他凝視著這把劍，直到有一縷破曉的陽光探入窗內(nèi)，在劍上渡上一層赤金色的光輝，何攀如夢初醒，他托舉著斬蛇劍，向劉羨拜倒道：“天意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