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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動蕩

王宮的死法與前些人如出一轍。</p>

他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被人割斷了喉嚨，身上蓋了白布，白布上還有一小塊黃帛，一面寫滿了他魚肉百姓的罪行，一面大書“奉義誅賊”四字。</p>

但聳人聽聞的是，他是死在了自己府邸的床榻上，而且是光天化日，并非深夜。</p>

原來，當時晌午，王宮如往常般午休的時候，府門前路過了一個小販。他在街道上喧嘩說，自己有一只雄雞，天生沒有翅膀，又有一只雌雞，能跟雄雞一樣打鳴。這頓時吸引了大量看熱鬧的人群，就連王宮的侍衛(wèi)也不例外。也就一刻鐘的功夫，誰料小販走后不久，就爆發(fā)了這樣一件大案。</p>

堂堂四品中壘將軍，被人刺殺在了府邸之內(nèi)，根本不可能遮掩，加上前些日子接連出現(xiàn)的刺殺大案，再次在洛陽掀起軒然大波。市民紛紛猜測到底是何人所為，何人指使，大都認為是入京不久的淮南王司馬允。</p>

畢竟這些時日里，司馬允在淮南王府高調(diào)見客，其中有不少高門望族，又聲稱要支持太子親政，可見其政治野心?？善婀值氖拢麕淼拈T客都在王府內(nèi)歇息，后黨的眼線在這里嚴防死守，并沒有找到什么線索。</p>

于是大家就瘋傳說，淮南王的門客里有一名得道高人，只需要遠遠地看一眼，就能拘走人的魂魄，然后用巫蠱小人作法，千里之外都能割下人的頭顱。</p>

又有人說，這其實是楚王司馬瑋的鬼魂在作祟。還記得當年楚王殿下被皇后所冤殺，大家懷念楚王殿下，也害怕楚王殿下的靈魂不安寧，于是專門給楚王設祠堂安撫，結果竟被皇后派人所阻止了。如今他最好的兩個兄弟，一個即將病亡，一個終于返京拜祭。機緣巧合下，楚王的鬼魂終于發(fā)作，要索取那些奸賊的性命，就如同關羽索命呂蒙那樣。</p>

民間聽了，很多人都信以為真，覺得司馬瑋的法力很靈，接著趕去楚王祠堂拜祭。其熱鬧程度，一度能與洛陽東南的關羽祠堂相比了。</p>

有識之士自然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但他們也看得出來，現(xiàn)在的這一系列行動，意味著太子正式對后黨下手了。此前他們未曾料到，太子會使用這樣決絕、暴烈的手段。畢竟投身后黨，誰能說自己清白無辜？“奉義誅賊”這四個字，簡直是說后黨人人可殺。</p>

可事實也確實如此，王宮自恃得到皇后與賈謐的支持，做事極為酷烈。軍中不肯給他孝敬，甚至頂撞于他的將士，他輕輒杖打，重則剝皮。平日里設卡索賄，聚斂的錢財數(shù)以萬計。被誅殺后，消息幾乎在一日之內(nèi)就傳遍京師，百姓得聞，無不拍手叫好。</p>

這在洛陽掀起了一股風潮，許多底層將士也都受到鼓舞，在沒有組織的情況下，主動到洛陽宮前聯(lián)名上表，請求天子廢除皇后，另立太子的生母謝淑妃為后。</p>

有些宮衛(wèi)試圖上前阻止，隨即喧嚷著發(fā)生矛盾，繼而事態(tài)從喧嚷發(fā)展成毆打，最后致使有八人喪命。</p>

至此，洛陽矛盾全面激化，許多往日仗勢欺人的后黨門人，此時都惴惴不安，連門都不敢出。他們的命令傳達到下屬手上，往往如泥牛入海，毫無反應。在這種情形下，諸如滿奮等負責維護洛陽治安的高官，別說是正常辦案緝拿兇手了，就連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證。</p>

更有甚者，竟然直接摹仿刺殺者的作案手法，私下里報復仇人。如此一來，洛陽秩序更加動蕩，幾乎每日都會有尸體出現(xiàn)在洛陽街頭，更不可能找到最初的刺殺者了。</p>

不過人心惶惶只是彌漫在后黨中，反觀東宮的太子黨羽，亦或是宗室諸王之間，可以說是彈冠相慶了。</p>

這些日，奉命招撫的成都王司馬穎在洛陽來回活動，幾乎著重拜訪了支持皇后的幾大家族，可謂收獲頗豐。</p>

西晉最重要的家族，毫無疑問是開國八公所分別代表著的八大家族。他們分別是滎陽鄭氏、潁川荀氏、渤海石氏、河東裴氏、太原王氏、平陽賈氏、臨淮陳氏。</p>

皇后能夠坐穩(wěn)攝政之位，無非就是以本身代表的平陽賈氏為根基，與渤海石氏、河東裴氏、太原王氏三大家族結為同盟，再加上次一級的太原郭氏、東海王氏為輔佐，以及張華這樣的寒士代表為牌坊，搭建起了一套能夠維持朝堂穩(wěn)定的士族政治體系。</p>

但在司馬穎去拜訪過裴頠、張華、石崇、王浚、王衍等人后，這些后黨中堅，或多或少地都表示出了動搖。</p>

尤其是裴頠，他年紀三十出頭，年齡在朝堂中算得上年輕，其實也更認同太子而非是皇后。在上次和淮南王對峙后，他就大感形勢不妙，并不想將自己的前程與后黨綁定。司馬穎一來拜訪，他就自白道：</p>

“我雖是皇后親戚，但也知曉大是大非?；屎髷z政確實于禮不合，我愿上表陳奏，請陛下廢除皇后，另立謝淑妃為皇后?！?lt;/p>

并且還從書房內(nèi)拿出十數(shù)道表文，給司馬穎翻閱道：“這是這些年來，我私下里勸諫皇后善待太子的文章，足見我對太子之忠心，還請殿下為我作證?！?lt;/p>

王衍的態(tài)度也差不多，他露出一副懊惱的表情，和成都王道：“我的女兒是太子妃，我的族弟是太子舍人，我怎會不支持太子呢？之所以此前幫皇后做事，都是皇后和魯公逼迫的??！我從未真心為皇后效力過，太子想要監(jiān)國，我怎么會不答應呢？”</p>

雖然王衍的表情極為生動，但他并沒有做出愿意直接起兵擁護太子的承諾。可即使如此，也足以令太子心滿意足了。洛陽城內(nèi)的禁軍中，東宮衛(wèi)率數(shù)量僅稍遜于皇宮禁軍一籌。而皇宮禁軍中，又有泰半為宗室所掌控。只要城外的外軍保持中立，后黨基本就喪失了反抗的可能。</p>

有王衍帶頭，和郁、王戎等人也有所動搖，他們同樣未做成承諾，但也表達出了對太子的友善之情。</p>

諸多后黨黨羽中，只有張華、賈模、王浚、石崇這四人不同，因為他們和賈氏綁定過深，在旁人看來，張華是主謀，賈模是智囊、石崇是財主，王浚是先鋒。無論太子如何寬宏大量，這四人大抵是要被太子所清算的。</p>

因此，面對成都王的求見，這四人都托病為由，闔門不見。</p>

但從大局上來說，太子此時是占盡上風，若是皇后頂不住壓力，他幾乎就要成功了。</p>

可皇后到底是皇后，在這樣的劣勢下，她竟是絲毫不動聲色，大有一副明月照大江的意思。不管外面的輿論何其紛擾，無論上表的文書何其繁多，她就是咬緊了牙關，好似鐵打般死不認賬。</p>

至此，洛陽的政局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僵持：后黨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崩塌，卻總是不倒，太子距離至高權力僅有咫尺之遙，卻還是少了最后一口氣。</p>

不過這些暫時和劉羨無關了，在刺殺完王宮之后，他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事前的計劃。之前所有的刺殺不過是鋪墊，而王宮才是他的目標。但想要再刺殺下去，顯然就不是劉羨能做到的了。因此，達到一錘定音的效果后，再悄然隱去，才能做到最合適的選擇。接下來的事情，就只能看太子自己與諸位宗王的運作了。</p>

現(xiàn)在劉羨需要做的，就是盡量藏身幕后，不要引起后黨乃至于其余人的注意。在刺殺風波中，后黨已經(jīng)警惕到了極點，只有等僵持日久，再次松懈后，他才有出奇制勝的可能。</p>

因此，在這段洛陽動蕩的時日里，劉羨就表現(xiàn)得如同普通士子一樣。既然閑暇的時間多，他便經(jīng)常和祖逖、江統(tǒng)、劉聰?shù)扰笥褌円黄鹁蹠?，像往常一樣談天說地。不時也去拜訪當年提攜自己的一些長輩，如嵇紹、傅祗、樂廣、何劭、孟觀等人，維持一些過往的人脈與感情。</p>

有一天上午，王粹在家中召開宴會，邀請一些朋友去襄陽侯府做客，劉羨也在受邀名單之列。</p>

劉羨一開始還以為是尋常的一天，領著諸葛延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突然察覺出有些許不對勁。</p>

倒不是出現(xiàn)了什么波及到身上的壞事，而是劉羨忽然生出一種感覺，似乎今日是個什么很熟悉的日子，但他卻遺忘了。于是他轉首問諸葛延說：“南喬，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總覺得好像是一個節(jié)日?！?lt;/p>

諸葛延有些莫名其妙，他說：“今天是五月己酉吧，不是什么節(jié)日?！?lt;/p>

劉羨當然知道，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日子一定有特殊的意義，只是這意義就像是深夜里有一只跳蚤爬進了衣服內(nèi)，你明明知道有，甚至有幾次貼在你的皮膚上，似乎觸手可及，但就是抓不到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