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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p>

他的貼身女官，自小伴隨左右。</p>

忠心耿耿，從不妄語(yǔ)。</p>

他從不曾懷疑過(guò)她。</p>

直到此刻。</p>

他的目光緩緩落向?qū)γ婺桥印尽?lt;/p>

那女子正掀起簾角，看向外頭火光，面色平靜無(wú)波。</p>

“是你？”</p>

他聲音低啞，如一柄銹劍割過(guò)喉嚨。</p>

墨染聞言，輕輕放下簾子。</p>

再抬頭時(shí)，臉上依舊帶著那抹安靜的笑意。</p>

只是那笑里，已無(wú)舊日溫順，唯余一抹嘲諷的清冷。</p>

“王爺?！?lt;/p>

她緩緩開(kāi)口，聲音輕柔如舊，卻句句刀鋒。</p>

“總算想到了？”</p>

“不錯(cuò)?！?lt;/p>

“婢女，確是康王的人。”</p>

“而康王殿下——”</p>

“乃是陛下之人?！?lt;/p>

轟——！</p>

一句話。</p>

仿佛驚雷劈在汝南王腦中！</p>

他怔在當(dāng)場(chǎng)，臉色驟變，嘴唇哆嗦，竟說(shuō)不出話來(lái)！</p>

“你說(shuō)什么？”</p>

“你……你是康王的人？”</p>

“康王……也是陛下的人？”</p>

墨染垂眸，聲音低低：</p>

“王爺忘了，康王向來(lái)沉默寡言。”</p>

“可也從不站邊?！?lt;/p>

“因他不需站邊?！?lt;/p>

“他聽(tīng)命的，自始至終，只有一人?！?lt;/p>

“那人是——”</p>

“陛下?！?lt;/p>

……</p>

馬車內(nèi)，一片死寂。</p>

風(fēng)聲穿過(guò)車底，似乎連天幕也震了幾分。</p>

汝南王怔怔地望著她，眼神漸漸變得痛苦，似乎連說(shuō)話都變得艱難。</p>

“那你……這些年……一直都是……假的？”</p>

墨染輕輕一笑。</p>

“婢女奉命而來(lái)?！?lt;/p>

“侍王十年?！?lt;/p>

“從不曾違令?！?lt;/p>

“只是王爺走錯(cuò)一步?！?lt;/p>

“便無(wú)回路。”</p>

汝南王閉上眼，咬牙切齒。</p>

十年！</p>

他用了整整十年，養(yǎng)出了一個(gè)最貼心的“釘子”。</p>

“我真是……”</p>

“可笑！”</p>

“可笑?。　?lt;/p>

他低吼出聲，聲音仿佛撕裂肺腑！</p>

外頭的禁軍都能聽(tīng)見(jiàn)，紛紛目露詫異，卻無(wú)人敢應(yīng)。</p>

……</p>

墨染并未躲閃，只靜靜聽(tīng)完，待他平息，才緩緩起身，跪于馬車一隅。</p>

“王爺待婢子不薄?！?lt;/p>

“婢子此生，也無(wú)悔追隨?！?lt;/p>

“只是忠君——”</p>

“于我輩而言，重于一切。”</p>

她雙手伏地，聲音平靜如水：</p>

“婢子之責(zé)，至此已盡?！?lt;/p>

“接下來(lái)，便是王爺與陛下之間的事了?！?lt;/p>

……</p>

汝南王頹然倚靠回車壁。</p>

他閉著眼，臉色慘白，呼吸微喘，唇角微顫。</p>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話。</p>

“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lt;/p>

原以為天下人皆愚，唯有他冷眼旁觀。</p>

卻不知——</p>

那真正俯視眾生的人，從頭到尾，都在看他如何自掘墳?zāi)埂?lt;/p>

一刀不出，一劍不拔。</p>

只憑一局。</p>

便令他十年苦心，毀于一旦。</p>

……</p>

馬車緩緩前行。</p>

街巷空寂，火光靜默。</p>

城門已開(kāi)。</p>

而這一次，他不再是王。</p>

只是——一個(gè)等著被審的“罪人”。</p>

風(fēng)，自車簾外灌入。</p>

如刀。</p>

如嘲。</p>

汝南王的身子，靠在車廂后壁，肩脊一動(dòng)不動(dòng)。</p>

那張素來(lái)穩(wěn)重端凝的面容，此刻卻如雕像一般，灰敗、麻木，連眼角的神采也一寸寸沉寂。</p>

他似在閉目養(yǎng)神，又似，死了一半。</p>

良久——</p>

他忽然輕輕一笑。</p>

那笑聲低低啞啞，先是嗤笑，隨后卻越笑越大，笑得仿佛帶著一股從喉嚨深處涌出的譏誚與……苦澀。</p>

“原來(lái)如此……”</p>

“原來(lái)……真是這樣?！?lt;/p>

他輕輕呢喃，一雙眼重新睜開(kāi)時(shí)，已無(wú)初見(jiàn)那份憤怒，只有徹骨的冷。</p>

“我竟然，到現(xiàn)在才看明白——”</p>

“我笑他淮北王是登臺(tái)的戲子?！?lt;/p>

“可我又算什么？”</p>

他抬手，輕輕撫過(guò)車窗邊沿，手指一寸寸下滑。</p>

“他唱的是將心托于百姓之名?！?lt;/p>

“我唱的是臥榻旁的忠臣假象。”</p>

“一個(gè)在前臺(tái)呼風(fēng)喚雨。”</p>

“一個(gè)在后臺(tái)布景張燈?！?lt;/p>

“他說(shuō)‘我為大堯’。”</p>

“我說(shuō)‘我只救國(guó)’。”</p>

“可終究——”</p>

“我們都在唱?！?lt;/p>

“唱戲?！?lt;/p>

一聲嗤笑從他鼻中逸出，落地冰涼。</p>

他靠回車壁，望著車頂那條被燭火映出的梁線，忽然覺(jué)得……有些可笑。</p>

“真好啊?！?lt;/p>

“這一出戲，我們配合得太好了?！?lt;/p>

“他唱著借劍為名，我唱著順?biāo)浦邸！?lt;/p>

“我安排付長(zhǎng)功替他登臺(tái)?！?lt;/p>

“我派出高手阻他歸京?！?lt;/p>

“我假意中立，實(shí)則推他上前?！?lt;/p>

“可到最后——”</p>

“他死了?！?lt;/p>

“我也——唱到尾聲了?！?lt;/p>

語(yǔ)罷，他靜了。</p>

馬車輪聲，依舊轆轆作響。</p>

仿佛那是一支鼓，打著亡者的喪鐘，緩緩為他這個(gè)“幕后人”，送終。</p>

……</p>

“墨染啊……”</p>

他忽而輕聲開(kāi)口，聲音極低。</p>

“你可知道。”</p>

“本王用你，養(yǎng)你，重你，一步步將你送上謀士之位?！?lt;/p>

“可你卻是……另一個(gè)人在寫的劇本里?！?lt;/p>

“而你——在為我……搭臺(tái)?！?lt;/p>

“搭得真好?！?lt;/p>

他緩緩握起拳，手背青筋微鼓。</p>

“你鼓動(dòng)我安排付長(zhǎng)功，算計(jì)淮北王。”</p>

“你放出假情報(bào)。以謀士之語(yǔ)，推動(dòng)我出兵。”</p>

“你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寫下我的末路?！?lt;/p>

“我真該謝你啊……”</p>

“謝你，讓我這出戲，也……唱到盡頭。”</p>

“可笑啊?！?lt;/p>

“我自以為隱忍多年。”</p>

“自以為洞察人心?！?lt;/p>

“結(jié)果呢？”</p>

他閉上眼，嘴角勾起一抹苦意極深的笑容：</p>

“我與淮北王。”</p>

“一個(gè)死得響亮?！?lt;/p>

“一個(gè)敗得沉默?！?lt;/p>

“終究——都是陪他演戲的?！?lt;/p>

“好一個(gè)……蕭寧。”</p>

他緩緩?fù)鲁鲞@兩個(gè)字。</p>

語(yǔ)氣里，分不清是欽佩、憤怒，還是一種……來(lái)自本能的懼意。</p>

“借刀殺人、隔岸觀火、步步為營(yíng)、坐收漁利。”</p>

“就連我這逃走的路，也早在他算中?！?lt;/p>

“康王、墨染、諸葛南……”</p>

“他一個(gè)個(gè)，早就安插好了棋?！?lt;/p>

“甚至連我們的反應(yīng)，也預(yù)演過(guò)無(wú)數(shù)遍。”</p>

“是他啊……”</p>

“是他把我們兩個(gè)，一前一后，推上臺(tái)?！?lt;/p>

“讓我們，一個(gè)領(lǐng)唱。”</p>

“一個(gè)做尾。”</p>

“他自己，坐在臺(tái)下，喝著酒，看著戲?！?lt;/p>

“最后——”</p>

“賞我們一個(gè)‘好’字?！?lt;/p>

“再，一劍封喉?！?lt;/p>

車廂內(nèi)靜寂如死。</p>

直到這時(shí)，汝南王才再次開(kāi)口，聲音低得如一口埋在泥土下的古井：</p>

“我認(rèn)了。”</p>

“這一局，我認(rèn)輸?！?lt;/p>

“輸給了你?！?lt;/p>

“陛下?！?lt;/p>

“你才是真正的……劇作者。”</p>

“我們，不過(guò)是你布景的幕布罷了。”</p>

他語(yǔ)畢，仿佛再無(wú)力開(kāi)口，整個(gè)人倚靠在馬車之中，如同老去了幾十歲，連脊背都佝僂了幾分。</p>

只余外頭，一道道火光閃爍，兵刃寒光如鐵，照得車簾浮浮沉沉，仿佛也照著他這十年來(lái)，步步為營(yíng)的執(zhí)念與心血——</p>

一夕崩塌。</p>

一朝盡散。</p>

……</p>

馬車內(nèi)。</p>

靜得可怕。</p>

簾外，是兵馬森然，是火把燃燒，是重重殺機(jī)逼近的冷風(fēng)。</p>

簾內(nèi)，卻仿若棺中。</p>

死寂、昏暗、沉沉如鐵。</p>

汝南王仍坐在原地，身披斗篷，眼眸低垂，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石像。</p>

一炷香的沉默。</p>

忽地。</p>

他動(dòng)了。</p>

猛地一震，仿佛電流穿體，雙眼驀然睜開(kāi)，寒光炸裂！</p>

“我還沒(méi)輸！”</p>

他嘶啞低吼，聲音仿佛從咽喉中撕扯而出，帶著一股死地求生的狂烈！</p>

“我還——沒(méi)輸??！”</p>

他猛然伸手，抓起案前的短匕，一把扎入車壁木柱中！</p>

那一聲“哐啷”，如鐵破空，震得整輛馬車都為之一顫！</p>

元無(wú)忌等人聽(tīng)得車內(nèi)動(dòng)靜，眉頭一挑，隨即揮手止住將士靠近。</p>

馬車簾內(nèi)。</p>

汝南王緩緩站起，腳步微晃，眼神卻愈發(fā)灼灼。</p>

他眼中，燃起了一種瀕死之人的瘋狂光芒！</p>

“是！”</p>

“我輸了一局！”</p>

“但我還活著！”</p>

“人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p>

他咬牙切齒，低聲怒吼，聲音如厲鬼哀鳴。</p>

“陛下確實(shí)算盡一切?！?lt;/p>

“連康王是他的人我都沒(méi)料到?！?lt;/p>

“連墨染……都不是我的人。”</p>

“但我，還有一人——”</p>

他目光一冷，猛地抬頭！</p>

眼中爆出獰光，咬字如刀：</p>

“付！長(zhǎng)！功??！”</p>

……</p>

“對(duì)！”</p>

“付長(zhǎng)功！”</p>

他眼眸死死盯住簾外，仿佛那黑夜中，就藏著一柄未曾拔出的絕世利劍！</p>

“天機(jī)山高手榜第十！”</p>

“真正的殺器！”</p>

“我尚有此人未動(dòng)！”</p>

“那是我留給自己，最后的路！”</p>

“若局已死，那便破局！”</p>

“若局難活，那便殺出一條血路來(lái)?。　?lt;/p>

他說(shuō)著，忽地伸手，猛地一扯身后的斗篷，將藏于袖內(nèi)的一枚白玉哨，拽在掌中。</p>

那是專屬密令，只有付長(zhǎng)功知曉的信物。</p>

輕輕一吹，哨音無(wú)聲，唯有特制玉孔發(fā)出一種極細(xì)極隱的低鳴。</p>

外人聽(tīng)不見(jiàn)，唯有被訓(xùn)練過(guò)的暗殺者可感知！</p>

此哨——只為“破局”而鳴！</p>

“付長(zhǎng)功！”</p>

“我知你一直在暗處觀望?！?lt;/p>

“你是劍，是血，是命！”</p>

“你既愿追隨本王……那便是時(shí)候動(dòng)手了??！”</p>

“給我——?dú)⒊鋈ィ?！?lt;/p>

“殺出這座洛陵！”</p>

“帶我回汝南！”</p>

“只要我能活著回去……哪怕是狼狽地、逃命地——”</p>

“我還能翻盤！”</p>

“我還能東山再起?。　?lt;/p>

他語(yǔ)落，眼神瘋狂，臉色扭曲，一字一句，咬得血都幾欲滲出口角。</p>

“你以為我只為一朝一夕？”</p>

“我謀的是天下！”</p>

“天下未定！”</p>

“我，怎能認(rèn)輸？！”</p>

……</p>

簾外風(fēng)更緊。</p>

火光獵獵，寒意逼人。</p>

而就在那森然肅殺的陣列之中，不知哪一處黑影輕輕動(dòng)了。</p>

遠(yuǎn)處屋檐，一道微不可察的輪廓，緩緩掠動(dòng)。</p>

長(zhǎng)風(fēng)拂袖，夜色如墨。</p>

仿佛有一道影子，悄然游離在軍陣邊緣，若隱若現(xiàn)。</p>

他戴著斗笠。</p>

身披灰袍。</p>

靜若孤狼，悄似幽靈。</p>

正是——付長(zhǎng)功。</p>

……</p>

而馬車之中。</p>

汝南王緩緩坐下，重新整理衣冠，面色冷肅，眼神幽沉。</p>

他輕輕撣了撣斗篷一角的塵埃，仿佛重新穿上了“王”的外衣。</p>

他眼中，再無(wú)惶惑之色。</p>

唯有一抹幽深的念想：</p>

“淮北王已死?！?lt;/p>

“可我還活著?！?lt;/p>

“這場(chǎng)戲，沒(méi)那么容易落幕。”</p>

“我還有人?！?lt;/p>

“我還有命?！?lt;/p>

“我，還有劍?！?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