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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唱歌引癡飄（一）

沈硯的指尖在斑駁的木門上停頓了三秒，指腹深陷進雕花牡丹的凹槽里。那處的紅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木頭，在月光下泛著一種陳舊的冷光。門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聲響像是百歲老人的咳嗽，沙啞而滯澀，驚飛了門楣上棲息的夜鷺。</p>

“吱呀——”</p>

這聲悠長的響動在寂靜的巷子里蕩開漣漪，仿佛驚擾了沉睡的時光。沈硯拎著行李箱跨過門檻，箱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格外清晰，在空蕩的庭院里撞出細碎的回音。他抬頭望向懸在門楣上的匾額，“聽竹苑”三個金字被雨水侵蝕得只剩輪廓，如同褪色的記憶。檐角的銅鈴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響，仔細一看，原來鈴舌早已銹死，成了一個沉默的裝飾。</p>

“沈先生？”</p>

二樓回廊傳來蒼老的女聲，像被水泡透的棉線，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沈硯循聲望去，看見扶欄邊倚著個穿藏青對襟衫的老嫗。她的銀發(fā)在月光下泛著銀光，手中握著一盞黃銅燈臺，燈芯跳動的火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仿佛時光在她臉上刻下的溝壑都被這光影填滿。</p>

“是我，周婆婆?！鄙虺幏畔滦欣钕洌曇粼诳諘绲膹d堂里顯得有些單薄，“外婆的遺囑……”</p>

“老夫人三天前托夢，說您會在今夜來?！敝芷牌诺穆曇衾飵е唤z神秘，她轉(zhuǎn)身拄著拐杖往樓梯下走，青布鞋底擦過木質(zhì)臺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您的房間在西廂房，老夫人生前常說，那間屋子的月光最像蘇州?！?lt;/p>

沈硯跟在她身后穿過穿堂，鼻腔里縈繞著一股混合著樟木與艾草的氣味，那是時間的味道，是記憶的氣息。廊柱上掛著的走馬燈積了層薄灰，畫框里的仕女模糊成一團淺粉色，仿佛隨時會從畫布上走下來。周婆婆的拐杖頭叩擊地面的聲音很有規(guī)律，篤、篤、篤，像在倒數(shù)著什么。</p>

“西廂房的梨木柜里，老夫人給您留了東西?！敝芷牌旁诘窕跅U前停下腳步，昏黃的燈光照亮她眉心的老人斑，“但今夜是七月十四，您最好別開北窗?！?lt;/p>

沈硯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西廂房的窗欞緊閉著，糊窗紙在風里微微起伏，像某種呼吸。他想問些什么，周婆婆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東廂房走去，拐杖聲漸漸隱沒在黑暗里，只留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艾草香。</p>

行李箱的滾輪在木地板上留下兩道淺痕，沈硯推開西廂房的門時，聽見鎖孔里彈簧蹦開的輕響。房間比想象中整潔，梳妝臺上的錫鏡蒙著布，黃銅盆架上搭著條漿洗得發(fā)硬的藍布帕子。他拉開梨木柜最底層的抽屜，觸到一個絲絨盒子，打開的瞬間，一股陳舊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是外婆慣用的茉莉香膏，旁邊還躺著支象牙骨梳，梳齒間纏著幾根灰白的發(fā)絲。</p>

窗外突然卷起一陣狂風，糊窗紙被吹得鼓鼓囊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像有人在外面急促地呼吸。沈硯伸手去關(guān)窗，指尖剛碰到窗欞，就聽見巷子里傳來奇異的哼唱。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孩童用樹葉吹奏的調(diào)子，又帶著成年女子的低柔，在夜霧里纏纏繞繞，如同一條無形的絲線。</p>

他撩開窗紙一角，看見巷口的石拱橋上站著個穿月白衫的身影。那人背對著他，梳著雙環(huán)髻，裙擺被風掀起細碎的漣漪，仿佛水面上的月光。沈硯屏住呼吸，看著那身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月光恰好落在她臉上，卻什么都看不清，像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p>

哼唱聲突然拔高，變成尖銳的哨音，震得沈硯耳膜發(fā)麻。他猛地后退，手肘撞翻了梳妝臺上的瓷瓶。青瓷落地的脆響刺破夜空的瞬間，巷口的身影消失了，只有那支詭異的調(diào)子還在檐角盤旋，如同一個不肯離去的靈魂。</p>

沈硯跌坐在藤椅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他摸到褲袋里的手機，屏幕亮起時映出自己蒼白的臉。信號格顯示無服務，時間停留在00:00，數(shù)字像三顆冰冷的眼睛，注視著這個不平靜的夜晚。</p>

銅盆里的熱水泛起細密的漣漪，沈硯將毛巾浸入水中，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鏡面。他擰干毛巾敷在臉上，試圖驅(qū)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卻怎么也抹不去耳邊殘留的哨音。那聲音像是生了根，鉆進耳蝸深處，隨著脈搏輕輕顫動。</p>

“篤篤篤?！?lt;/p>

三聲輕叩打斷了沈硯的思緒。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襯衫往身上套，紐扣扣到第三顆時才想起周婆婆說過，這宅子里的木樓梯會在午夜后發(fā)出聲響?？涩F(xiàn)在分明才十一點，月光正斜斜地穿過窗欞，在地板上畫出菱形的光斑，如同時間的碎片。</p>

“誰？”沈硯的聲音帶著剛沐浴后的沙啞，聽起來有些陌生。</p>

門外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接著是周婆婆的聲音，比先前更輕了些：“沈先生，老夫人的牌位在前廳，您要不要……”</p>

“不必了?！鄙虺幭稻o腰帶站起身，“我明天一早再去祭拜。”</p>

門外的呼吸聲停頓了片刻，然后是漸行漸遠的拐杖聲。沈硯走到門邊，透過門縫看見周婆婆的背影拐過回廊，藏青色的衣擺掃過廊柱上懸掛的燈籠，那燈籠突然晃了晃，燭火明明滅滅地跳動起來，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撥動。</p>

他靠在門板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抽屜里的骨梳似乎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沈硯走過去拉開抽屜，象牙梳齒間的白發(fā)在風中輕輕揚起，像是在訴說著什么。他想起外婆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硯兒，聽竹苑的月光會唱歌。”當時他只當是老人的胡話，此刻卻覺得后頸泛起一陣涼意。</p>

床頭柜的收音機突然滋滋作響，旋鈕自動轉(zhuǎn)動起來，穿過雜亂的噪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評彈聲流淌出來?！疤撇Ⅻc秋香……三笑……”琵琶弦突然崩斷，尖銳的噪音刺得沈硯捂住耳朵。等他反應過來關(guān)掉收音機時，窗外的月光已經(jīng)變得濃稠，像融化的白銀，淌滿了半個庭院。</p>

沈硯鬼使神差地走到衣柜前，推開了那扇嵌著穿衣鏡的柜門。鏡中的自己面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被什么東西吸走了精氣。他伸手觸碰鏡面，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就在這時，鏡中突然映出個模糊的影子，站在他身后——月白衫，雙環(huán)髻，裙擺隨著風輕輕擺動。</p>

沈硯猛地轉(zhuǎn)身，房間里卻空無一人。只有梳妝臺上的青瓷瓶碎片還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像是散落的星辰。他摸到床頭的臺燈，按下開關(guān)的瞬間，整座宅子突然陷入黑暗。</p>

“跳閘了？”沈硯摸索著找到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光柱掃過墻壁，在糊窗紙上照出個扭曲的輪廓，像是有人把臉貼在外面，五官的凹陷處積著月光，如同一張蒼白的面具。</p>

那輪廓隨著呼吸起伏著，哼唱聲再次響起，比先前更清晰了些。沈硯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光柱劇烈地晃動著，在地板上投下破碎的光影。他想起周婆婆的話，踉蹌著撲到窗邊去關(guān)插銷，手指卻在摸到木頭的瞬間僵住了——窗紙上的影子正對著他微笑，嘴角咧開的弧度大得嚇人。</p>

“你是誰？”沈硯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