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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玻璃杯

我最早的記憶是片橙紅。</p>

高溫將石英砂熔成粘稠的流質(zhì)，像被打翻的落日，裹挾著碎玻璃碴翻滾。工匠的鐵鉗夾著我穿過火墻時，我聽見其他玻璃液在尖叫——它們害怕冷卻，害怕被塑形，更害怕最終會碎裂。</p>

“這只料夠純?！贝髯o目鏡的師傅用銅刀劃開我的側(cè)面，透明的液汁掛在刀上，像根不會斷的銀線。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按壓，留下淺淺的指紋，后來這些痕跡變成了杯口的波浪紋，每次盛水都會泛起細碎的漣漪。</p>

退火爐里的七天像場漫長的夢。溫度從八百攝氏度慢慢降到室溫，我感覺身體里的分子在悄悄重組，從躁動的少年變成沉穩(wěn)的老者。出爐那天，陽光穿過我的身體，在地面投下塊菱形的光斑，師傅說這是“琉璃的呼吸”。</p>

被裝進紙箱時，我和其他玻璃杯擠在一起。有只印著碎花的杯子總在哭：“聽說我們會被運到很遠的地方，有人會用我們裝毒藥?！蔽覜]說話，只是望著紙箱縫隙里漏進來的天空，藍得像塊沒被觸碰過的玻璃。</p>

貨架第三層是我的新家。左邊是瓶可樂，右邊是袋速溶咖啡，它們總在夜里聊天，說人類的悲歡離合都藏在飲料里?！翱茨莻€穿西裝的男人，”可樂冒泡時會晃悠，“他每天買杯威士忌，其實是借酒澆愁，因為他女兒住院了?！?lt;/p>

我被買下的那天，暴雨剛過。穿校服的女生把我攥在手里，指縫里還沾著水彩顏料。她的書包里有本畫滿玻璃杯的速寫本，其中張畫的是我——在便利店的燈光下，杯口沾著片落葉。</p>

“就叫你‘透透’吧?！迸民R克筆在我杯底畫了個笑臉，“以后你就是我的調(diào)色杯啦?！?lt;/p>

她的房間在老樓頂層，窗外有棵梧桐樹。</p>

每天清晨，她會把我裝滿清水，然后用畫筆蘸著顏料在里面攪動：鈷藍和鈦白混出天空的顏色，赭石與藤黃調(diào)成梧桐葉的秋。有次她畫哭了，眼淚掉進我懷里，和顏料混在一起，變成種奇怪的灰紫色。</p>

“媽媽說學美術(shù)沒前途，”她對著我說話，像對著另一個自己，“可我就想畫各種各樣的光，透過玻璃的光，透過雨的光……”</p>

美術(shù)聯(lián)考那天，女生把我塞進畫具箱?？紙隼锏氖嘞裨跓艄庀路褐浒祝齾s總?cè)滩蛔】次摇冶诘牟ɡ思y映著窗外的雪，像條凝固的銀河。</p>

交卷時出了意外。后面的男生撞翻了畫架，我的身體撞上墻角，發(fā)出清脆的裂響。女生蹲下來撿碎片時，眼淚滴在我身上，把笑臉暈成了模糊的團?！巴竿笇Σ黄穑彼炎畲蟮哪菈K碎片放進筆袋，“我會把你粘好的?！?lt;/p>

但她沒能做到。她的媽媽來畫室收拾東西時，把所有碎片扔進了垃圾桶。我在腥臭的垃圾山里，聽著女生的哭喊：“那是我的透透！”然后是關(guān)門聲，腳步聲，最后只剩老鼠啃食面包的窸窣。</p>

拾荒老人撿起我的時候，月亮正圓。他把碎片裝進鐵皮盒，和些生銹的鐵釘、斷裂的項鏈放在一起。“又能換幾毛錢了?！彼氖趾艽植冢瑓s小心翼翼地捏著我，像捧著什么寶貝。</p>

在廢品站的分揀臺上，我遇見了只缺口的琉璃盞。它的杯身有裂紋，盞心卻嵌著顆發(fā)紅的石子，在月光下會發(fā)燙?！澳悴辉摯谶@兒，”</p>

琉璃盞的聲音像碎玉相擊，“你的碎片里還藏著光?！?lt;/p>

修補匠的鋪子在巷尾，門簾是塊褪色的藍印花布。他把我的碎片攤在木桌上，用鑷子夾著，在裂縫處涂滿金漆?！斑@叫‘金繕’，”老人哼著小調(diào)，“不是把裂痕藏起來，是讓它變成另一種美?！?lt;/p>

琉璃盞就放在隔壁的架子上，它告訴我，修補匠年輕時是宮廷畫師，因為畫了幅諷刺權(quán)貴的畫，被挖了眼睛?！八F(xiàn)在看不見，”琉璃盞的紅光在黑暗中閃爍，“卻能靠觸摸，知道每件器物的心事?！?lt;/p>

金漆干了之后，我身上多了些金色的紋路，像蛛網(wǎng)，又像河流。修補匠把我放在窗臺，那里擺著許多被他修好的東西：缺腿的瓷娃娃、斷弦的古琴、還有只裂紋比我還多的紫砂壺。</p>

“透透有新衣服啦?！贝┬７呐蝗怀霈F(xiàn)在門口，手里攥著張合格證——她考上了美術(shù)學院。她抱著我時，眼淚落在金色的紋路里，像給河流注入了清泉。</p>

琉璃盞在那天夜里發(fā)出很亮的光。我看見無數(shù)碎片從它體內(nèi)飛出來，在月光下拼成幅畫：穿紅衣的少女，穿青布衫的少年，還有座冒著紅光的窯。“我要走了，”琉璃盞對我低語，“我的使命完成了。”</p>

它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堆金粉，落在我的金色紋路上。我突然明白，那些曾經(jīng)破碎的東西，只要有人珍惜，就能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p>

美院的畫室總有松節(jié)油的味道。女生把我放在畫架旁，每天用我泡畫筆，顏料在金色紋路上沉淀，像給河流兩岸種上了花。有次她的同學不小心碰倒我，我滾到地上，卻沒再碎——那些金色的紋路，原來不只是裝飾。</p>

“透透是有靈性的?！迸盐也粮蓛?，在我杯口粘了圈干花，“等我辦畫展，就把你放在最顯眼的位置?！?lt;/p>

畫展那天，來了很多人。有個白發(fā)老人在我面前站了很久，他的拐杖頭是個琉璃球，和我身上的金色紋路呼應?！斑@金繕的手法，像我?guī)煾傅氖炙??！崩先诵χf，“他總說，器物有靈，你對它好，它就會護著你。”</p>

女生突然哭了，原來老人就是當年的修補匠，他后來治好了眼睛，卻還是喜歡閉著眼睛摸東西。</p>

“您還記得只帶裂紋的琉璃盞嗎？”她問。</p>

老人點頭：“記得，它幫我擋過次車禍，自己卻碎成了粉?！?lt;/p>

那天晚上，我被放在展廳中央，聚光燈照在我身上，金色的紋路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女生對著我舉杯，杯里的紅酒在晃動，像片小小的海?！巴竿?，”她笑著說，“你看，我們都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p>

我望著她眼里的光，突然覺得那些破碎的過往都變成了禮物——就像杯口的波浪紋，盛得住清水，也盛得住星光；就像身上的金色紋路，看得見裂痕，也看得見重生。</p>

很多年后，女生成了美術(shù)老師。她在課堂上教孩子們畫玻璃杯，說每種裂痕都是獨一無二的故事。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畫了只帶著金色紋路的杯子，杯底有個模糊的笑臉。</p>

“老師，這杯子叫什么呀？”小女孩舉著畫問。</p>

“叫透透?！崩蠋熜χ念^，陽光透過畫室的窗，照在她們身上，也照在窗臺上那只依舊透亮的玻璃杯上。杯口的干花早已換過無數(shù)次，杯身的金色紋路卻越發(fā)溫潤，像位老人臉上的皺紋，藏著歲月的溫柔。</p>

夜里，當最后盞燈熄滅，我會聽見體內(nèi)有細碎的響聲，像金粉在流動，又像有人在輕輕哼唱。那是琉璃盞的余音，是修補匠的小調(diào)，是女生的笑聲，是所有與我相遇過的生命，在時光里留下的回聲。</p>

或許器物的生命，從來都不止于燒制與破碎。當有人為你流淚，為你修補，為你在裂痕里種下星光，你便成了他們生命的部分，在輪回里，永遠透亮。</p>

美術(shù)老師退休那天，把我裝進木盒，遞給扎羊角辮的女孩——她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考上了師范大學，要去鄉(xiāng)村支教?！皫竿溉タ纯刺镆鞍桑崩蠋煹陌装l(fā)在陽光下泛著銀輝，“它見過太多畫室的光，該見見麥浪的了?！?lt;/p>

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室是土坯墻，黑板是刷了墨的木板。女孩把我放在講臺上，窗臺上擺著只掉漆的鐵皮文具盒，里面插著三支鉛筆，筆桿上都刻著歪歪扭扭的名字。</p>

“這是留守兒童的秘密基地，”女孩用抹布擦我的金色紋路，“他們會把想對爸媽說的話，偷偷寫在紙條上，塞進文具盒?！?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