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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歲暖

臘月二十的風(fēng)裹著水氣，吹過青石板橋頭時帶起濕冷的咸腥。小鎮(zhèn)如同浸在醬缸里慢慢發(fā)酵，空氣一天厚似一天地凝結(jié)著咸魚、霉干菜、新蒸糯米，還有墻角磚縫里隱約的灰塵味。鎮(zhèn)東頭王木匠門口堆起小山似的刨花，新鋸開的杉木香氣像一把利刃，劈開了稠厚的臘月空氣。</p>

楚槐站在河邊老客棧的二樓軒窗邊，鼻翼翕張，像個經(jīng)驗老道的漁夫分辨水汛?！搬u肉掛起來了，”他指著河對岸參差錯落的屋檐?？刹皇敲?，原本掛著魚鲞、菜干的竹竿上，新添了一溜深褐油亮的醬蹄、暗紅油潤的臘腸、赤醬色的鴨胗干。它們沉甸甸地懸在檐下，像一只只酣醉的蝙蝠?！袄蠌埣叶垢坏氖ロ懙帽绕綍r晚，”他吸吸鼻子，“蒸糯米糕的味兒也飄出來了?！?lt;/p>

“要過年了。”敖銳坐在靠窗的舊竹椅上，手里捏著個油光發(fā)亮的黃銅小酒壺。他抿了一口鎮(zhèn)上人自釀的土燒酒，辣得喉嚨里嘶了一聲，眼睛卻看向橋頭。石拱橋下的洗埠頭，擠滿了漿洗衣被、刷洗腌菜缸的婦人。濕淋淋的被單被褥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沉浮浮，捶衣棒砸在水花四濺的青石板上，“梆！梆！梆！”敲得人心頭發(fā)緊?？諝饫锘熘鴫A水、漂絮和濕棉布的濃烈氣味。</p>

老客棧的后院里，客棧老板趙老七叉著腿，守著一個咕嘟冒泡的大瓦罐。濃重的醬香幾乎蓋過了河邊所有的氣味。他用長柄竹瓢攪動著深紅濃稠的醬湯，里面翻滾著豬頭骨、整塊的五花肉、褐色的鵪鶉蛋和硬梆梆的豆干。“這叫‘素三牲’，”他見云昭提水桶經(jīng)過，咧開缺了顆門牙的嘴，“祭灶王爺?shù)?，省下肉，心到神知！?lt;/p>

灶間里，老板娘系著沾滿面粉的圍裙，雙手和著一盆發(fā)黃的面團(tuán)，案板上攤著一堆花生碎、黑芝麻、亮晶晶的冰糖粒?！按蛱腔▏D，”她手上沾滿濕軟的面絮，用手肘抹掉滑到眼皮上的汗，“等會兒可得防著些饞嘴的貓兒?！笔赜叭蓑樵谠钐胚呍铋T口的小矮凳上，像個被遺忘的灰色陰影。他斗篷的下擺沾滿柴草末和灶灰，膝蓋上攤著一本不知哪里翻出來的破舊黃歷，手指枯瘦，捏著一粒烤裂了殼的炭火栗子。他小心地吹掉表面的灰燼，剝開滾燙的殼，露出里頭金黃冒煙的栗肉，飛快地塞進(jìn)嘴里，縮縮脖子，臉頰便極其微弱地蠕動一下。</p>

臘月二十三這天，仿佛有無形的鑼錘在天地間敲了一下。天蒙蒙亮，鎮(zhèn)西頭土地廟的方向便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硫磺味混在晨霧清冷的空氣里，鉆進(jìn)每一條早早就開了門的窄巷。家家戶戶的鍋灶飄出的煙氣似乎都帶著虔誠的暖意。</p>

客棧灶間的條案上，老板娘供奉了趙老七熬煮了一宿的“素三牲”。一小碗清粥，三小碟素菜擺在灶王爺?shù)呐f木牌位前。那張用土紅和靛藍(lán)顏料胡亂涂抹的灶神像，被油煙熏得眉眼莫辨。老板娘領(lǐng)著幾個打下手的幫傭，恭恭敬敬地磕頭，又拈起一點麥芽粘成的糖瓜，小心翼翼地去抹灶神像沾著油垢的嘴?！吧咸煅院檬拢陆缃导椤蹦钅钣性~的禱告混在香燭的氤氳氣息中。</p>

云昭捧著一摞剛打好、顏色暗紅、印著纏枝福字的掛錢站在角落里。他看著那被甜膩麥芽糖粘住的灶神像模糊的嘴唇，想起云水宮祭祖時森然堂皇的巨鼎香爐和繚繞的青煙。這里的一切都顯得局促、油污，卻又有著一種沉甸甸的、扎進(jìn)泥土里的真實感。</p>

“云家小哥，”老板娘直起腰，拍掉膝蓋上的灰，“來，幫把手，漿糊打稠些！”灶上溫著一小鐵鍋熬得剛剛好的米漿糊，白汽騰騰。云昭笨拙地用一支禿頭毛筆往裁好的紅紙背面刷漿糊，手指粘糊糊地扯開紙角。對面，月汐安靜地坐在門檻的小竹椅上，拿著一把豁口的舊剪刀，正小心地沿著描好的墨線剪窗花。她微微低著頭，銀白的發(fā)絲從鬢角滑落幾縷，沾著一點飄落的紙屑。刀刃過處，鮮紅的紙簌簌落下碎屑，她的影子投在灰黑的磚地上，像是紙上一朵慢慢舒展的蓮花。</p>

午后陽光昏昏。楚槐不知從哪里弄來了筆墨，在客棧大堂油膩膩的方桌上揮毫寫春聯(lián)。周圍簇?fù)碇鴰讉€拿著紅紙、墨條的老老少少。“‘冬去山川齊秀麗’，下聯(lián)是‘春來桃李共芬芳’，橫批——就寫個‘萬象’吧！”他蘸飽濃墨，下筆如風(fēng)。一個跛腳老頭捧著寫好的對聯(lián)，對著光照了又照，笑得胡子直翹，轉(zhuǎn)身時不小心絆了門檻，差點栽倒，引得周圍一片善意的哄笑?？諝饫锸菨獾没婚_的墨汁味、紅紙粗糙的纖維氣，還有爐子上溫著的茶水香。</p>

守影人縮在柜臺后最陰暗的角落，靠著柜臺放雜物的木格架。他腳邊放著一碟客棧小丫頭偷偷塞來的、淋著糖汁的炸糯米團(tuán)子。他裹緊了斗篷，一只手伸在斗篷下面，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個滾燙的團(tuán)子，小口地啃咬，碎屑和糖汁掉落在腳邊。他灰黑的褲腳上凝著幾點暗亮的糖斑，像凝固的血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