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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全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低聲道：“娘娘，赫連大人求見，說……有要事稟報?！?lt;/p>

毛草靈倏然睜開眼，眸中疲憊瞬間被銳利取代：“請?！?lt;/p>

沉重的殿門開合，赫連勃那如古松般的身影無聲地步入。他依舊穿著白日那身深紫官袍，步履間帶著風(fēng)霜仆仆的氣息，顯然是剛處理完緊急事務(wù)。殿內(nèi)燭火跳動，在他深刻的皺紋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那張臉愈發(fā)沉郁難測。</p>

他走到榻前不遠(yuǎn)不近處站定，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用那雙渾濁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毛草靈，似乎在評估她的狀態(tài)。</p>

“赫連大人夤夜前來，想必有了進(jìn)展？”毛草靈直接問道，聲音帶著傷后的虛弱，卻不容置疑。</p>

赫連勃微微頷首，聲音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娘娘所料不差。老臣方才去了太醫(yī)院?！?lt;/p>

毛草靈心頭一跳，坐直了身體：“福祿的毒？”</p>

“是。”赫連勃眼中掠過一絲極寒的光芒，“太醫(yī)署院判束手無策，只知其劇毒無比，卻難辨來源。老臣……動用了隱衛(wèi)。”</p>

隱衛(wèi)！毛草靈瞳孔微縮。這柄只效忠于先帝的暗刃，果然在赫連勃手中！</p>

“隱衛(wèi)之中，有專司天下奇毒異蠱之人。”赫連勃繼續(xù)道，每一個字都砸在毛草靈緊繃的心弦上，“他們從福祿傷口刮下極其微量的毒物殘渣，又反復(fù)查驗了那枚被毒血污染的銀符……最終確認(rèn)了此毒來歷。”</p>

他頓了頓，仿佛要加重這消息的分量，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此毒名喚‘雪里紅’?！?lt;/p>

“雪里紅？”毛草靈蹙眉，這名字聽起來毫無殺氣，甚至有些俗氣。</p>

“此毒并非產(chǎn)自中原，更非南方濕熱之地?！焙者B勃眼中寒光更盛，“它生于北境，極寒之地的萬丈雪崖之上。其花形似紅梅，生于冰雪之中，色澤嬌艷無比，故名‘雪里紅’。取其花蕊混合數(shù)種雪域毒蟲涎液，再輔以秘法煉制，方成此奇毒。此毒遇血則燃，中者如墜冰窟，繼而渾身血脈如被萬針攢刺，肌膚鼓脹潰爛，最終骨肉消融，化為膿血，歹毒非常！且煉制之法幾近失傳，知之者甚少?！?lt;/p>

北境！雪里紅！</p>

這兩個詞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毛草靈的腦海！她瞬間聯(lián)想到了一個人！一個遠(yuǎn)離權(quán)力中心多年，卻從未真正從帝國版圖上消失的名字！</p>

“北境……”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燕王？”</p>

赫連勃沉默地看著她，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肯定的回答。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捻動了一下，才緩緩道：“燕王拓跋鋒，鎮(zhèn)守北境鎖龍關(guān)已近十年。鎖龍關(guān)外，便是那萬丈雪崖?！?lt;/p>

寢殿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嗶剝聲和毛草靈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聲。</p>

燕王拓跋鋒！先帝的胞弟，當(dāng)年曾與先帝爭奪大位，兵敗后被遠(yuǎn)放苦寒之地。雖名為藩王，實則形同圈禁。十年間，他在北境默默無聞，仿佛已被遺忘。</p>

“是他？”毛草靈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殺意，“他竟敢……弒君？！”</p>

“娘娘，”赫連勃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其復(fù)雜，那渾濁的眼中翻涌著一種毛草靈從未見過的、近乎痛苦的情緒，“此事……或許并非表面這般簡單?！?lt;/p>

毛草靈心頭猛地一跳，緊緊盯著他：“何意？”</p>

赫連勃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說出一個塵封已久、沉重?zé)o比的秘密：“十年前，燕王拓跋鋒手握重兵，雄踞北境，確有問鼎之心。然則……先帝仁厚，手足情深，最終并未對其趕盡殺絕。將其遠(yuǎn)調(diào)鎖龍關(guān)，名為戍邊，實為保全?！?lt;/p>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穿透燭光，落在毛草靈臉上：“娘娘可知，當(dāng)年真正促使燕王最終放棄兵權(quán)、甘心遠(yuǎn)走的……并非僅是戰(zhàn)場上的勝負(fù)？”</p>

毛草靈的心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是什么？”</p>

“是調(diào)離?！焙者B勃的聲音沉重如鐵，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毛草靈的心上，“是有人，以極其隱秘的方式，將燕王麾下最精銳、最忠心的‘玄甲鐵騎’主力，以輪戍換防、增援他處等名義，分批、悄然地調(diào)離了北境！當(dāng)燕王察覺時，他身邊只剩下不足三成的兵力，且被分割在數(shù)處關(guān)隘，難以呼應(yīng)！而執(zhí)行此調(diào)離密令、瞞天過海之人……”</p>

他頓住了，渾濁的眼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痛惜，有追憶，甚至有一絲……毛草靈幾乎以為自己看錯的愧疚。</p>

“是誰？”毛草靈的聲音繃緊如弦，心口莫名地發(fā)冷。</p>

赫連勃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吐出那個令人窒息的答案：</p>

“是老臣。”</p>

轟！</p>

毛草靈只覺得腦中仿佛炸開了一道驚雷！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榻邊的小幾才穩(wěn)住。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赫連勃！這個三朝元老，國之柱石，先帝最信任的托孤重臣！竟然是他，用計調(diào)離了燕王的嫡系兵馬，釜底抽薪，為當(dāng)年先帝的勝利鋪平了道路！</p>

原來……這才是燕王沉寂十年的真相！不是寬宥，是折翼！</p>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如果燕王是幕后黑手，那么今日的刺殺，那歹毒無比的“雪里紅”，就是十年隱忍后的瘋狂報復(fù)！而赫連勃……這個一手造成燕王滔天恨意的執(zhí)行者，此刻卻站在她面前，告訴她這一切！</p>

他為什么要說？是坦誠，還是……警告？</p>

毛草靈的手指下意識地?fù)嵘习l(fā)髻。一支樣式古樸、通體溫潤的鳳頭白玉釵插在那里。這是原主皇貴妃的舊物，她穿越而來后，總覺得這釵有些異樣，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在冷宮那段最晦暗的日子里，一次無意間的觸碰，她竟發(fā)現(xiàn)了這玉鳳口中銜著的細(xì)小明珠，是一個極其精巧的機(jī)括暗鈕！</p>

指尖微不可察地拂過那冰涼圓潤的明珠，輕輕一按。</p>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只有她才能察覺的機(jī)簧彈動聲在發(fā)髻間響起。玉鳳釵尾端，一道比發(fā)絲還細(xì)的縫隙悄然張開。</p>

她的心，卻比這深宮冬夜還要冰涼。赫連勃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然插入了她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養(yǎng)心殿那夜，先帝彌留之際，枯槁的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jìn)她的肉里，渾濁的眼睛爆發(fā)出最后駭人的精光，嘴唇翕動，氣若游絲，但她聽清了那兩個字：</p>

“小心……赫連……”</p>

當(dāng)時殿內(nèi)混亂，血腥味刺鼻，她滿心都是驚變和遺詔的重壓，只當(dāng)那是瀕死老人的囈語或是對赫連勃權(quán)勢的忌憚。然而此刻，在赫連勃親口承認(rèn)了他對燕王的釜底抽薪之計、點出“雪里紅”與燕王的關(guān)聯(lián)之后，那臨終的兩個字，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沉重！</p>

小心赫連！</p>

先帝是在警告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警告她提防這個剛剛為她穩(wěn)住朝局、此刻又站在她面前“坦誠”的重臣！</p>

為什么？是因為赫連勃功高震主？是因為他隱瞞了當(dāng)年調(diào)兵的真實情況？還是因為……先帝知道，赫連勃與今日的刺殺，與那詭異的“雪里紅”，甚至與“鷂鷹”有著某種更深的、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p>

赫連勃察覺到了她瞬間的僵硬和眼中閃過的驚疑嗎？毛草靈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借著整理鬢發(fā)的動作，將玉釵縫隙里藏著的那張薄如蟬翼的、被卷成細(xì)條的紙卷，悄然捏入掌心。紙卷冰冷，帶著玉石的寒意，卻仿佛烙鐵般燙著她的指尖。</p>

寢殿內(nèi)，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諝夥路鹉坛闪苏吵淼哪z質(zhì)，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p>

“赫連大人……”毛草靈的聲音竭力保持著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與后怕，“燕王……恨意至此，竟連稚子都不放過？他蟄伏十年，如今用這等手段……他意欲何為？復(fù)辟？還是……玉石俱焚？”</p>

她緊緊盯著赫連勃的臉，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看不出絲毫破綻。</p>

“老臣亦不敢妄斷?！焙者B勃的聲音低沉依舊，卻似乎比剛才更沉郁了幾分，“燕王心性剛烈偏激，當(dāng)年之事，對他打擊甚大。十年鎖龍關(guān)，足以將恨意淬煉成毒。如今先帝驟然駕崩，新君年幼，朝局動蕩，或許在他看來，正是復(fù)仇之機(jī)?！├锛t’重現(xiàn)，便是明證。此毒非燕王心腹，絕難獲得?！?lt;/p>

他微微抬首，渾濁的目光越過毛草靈，仿佛穿透了宮墻，望向那遙遠(yuǎn)的北境：“然則，鎖龍關(guān)乃帝國北疆門戶，燕王若真傾巢而動，邊關(guān)必然震動。他此舉，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自暗處射出，意在攪亂京畿，制造恐慌，而非正面決戰(zhàn)?！?lt;/p>

“攪亂京畿……”毛草靈咀嚼著這幾個字，心中念頭飛轉(zhuǎn)。鷂鷹組織，皇后之死，廢太子被利用……這些發(fā)生在深宮內(nèi)部的陰謀，是否也與北境這把“淬毒的匕首”有關(guān)？是里應(yīng)外合？還是……有人借刀殺人，將禍水引向燕王？</p>

先帝的遺言如同鬼魅般在耳邊回響。她掌心里的紙卷，更像是一塊寒冰。</p>

“赫連大人，”她抬起眼，目光直視對方，“依您之見，此刻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燕王遠(yuǎn)在鎖龍關(guān)，手握邊軍，若他真有反意，強(qiáng)行征討，恐動搖國本。然則，坐視其以毒計攪亂朝綱，禍及新君，更是萬萬不能！”</p>

赫連勃沉默了片刻，殿內(nèi)只聞燭芯燃燒的噼啪聲。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幽深難辨，仿佛在權(quán)衡著極其重大的抉擇。</p>

“北境……不可輕動?！彼K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種金石般的決斷，“鎖龍關(guān)外，蠻族各部近年雖無大動作，然虎視眈眈。燕王麾下，終究是戍邊之軍。若貿(mào)然將其定為反賊，一則恐逼其狗急跳墻，引蠻族入寇；二則，邊軍將士不明真相，或生嘩變?！?lt;/p>

他上前一步，那如山岳般的氣勢無聲地迫近：“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住京畿！明日朝會，娘娘垂簾，當(dāng)以雷霆之勢，坐實廢太子弒君殺父、禍亂宮闈之罪！將其同黨連根拔起，昭告天下！如此，新君繼位名正言順，亦可震懾四方宵??！至于北境……”</p>

赫連勃眼中寒光一閃，帶著一絲鐵血的味道：“老臣自會以顧命大臣之名，密令北境各軍鎮(zhèn)嚴(yán)密監(jiān)視鎖龍關(guān)動向。同時，派遣得力心腹，持娘娘密旨，喬裝潛入鎖龍關(guān)，詳查‘雪里紅’來源及燕王近況！若其確有不軌，則尋其破綻，或分化瓦解，或……雷霆一擊！務(wù)必將其禍患，扼殺于萌芽之中，不使其蔓延至京畿，動搖國本！”</p>

密旨？心腹？毛草靈心頭冷笑。赫連勃的安排看似滴水不漏，實則處處是他的人。北境軍鎮(zhèn)有多少是他的舊部？那“得力心腹”又是誰？若他真與燕王……或者與那“鷂鷹”有染，這密旨和心腹，豈非成了他手中的利刃？</p>

“赫連大人思慮周詳。”毛草靈面上不動聲色，甚至露出一絲贊同的疲憊，“只是……本宮尚有一慮。那‘鷂鷹’組織，行蹤詭秘，爪牙深藏?；屎竽锬镏?，廢太子被操控，乃至今日靈堂刺殺，皆有其鬼影幢幢。此獠不除，如芒在背！赫連大人動用隱衛(wèi)，可曾查出‘鷂鷹’與北境……是否有勾連？”</p>

她將“鷂鷹”與北境并提，目光緊緊鎖住赫連勃的臉。</p>

赫連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鷂鷹’……如附骨之疽，確實棘手。隱衛(wèi)正在全力追查其首腦‘鷂王’蹤跡及與廢太子勾結(jié)的細(xì)節(jié)。至于其是否與北境有關(guān)聯(lián)……”</p>

他微微搖頭，帶著一絲深沉的無奈：“目前尚無確鑿證據(jù)。此組織行事向來隱秘，多線并行，其內(nèi)部層級森嚴(yán)，下層爪牙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查清其真正圖謀及背后主使，恐非一日之功。娘娘放心，老臣定會督促隱衛(wèi)，窮追不舍！”</p>

沒有確鑿證據(jù)。一個模棱兩可、進(jìn)可攻退可守的回答。</p>

毛草靈的心沉了下去。赫連勃的反應(yīng)，滴水不漏，卻又處處透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感。他主動點出燕王和“雪里紅”，卻對同樣關(guān)鍵的“鷂鷹”避重就輕。</p>

她不再追問，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紗布下的傷口隱隱作痛：“本宮知道了。北境之事，就依赫連大人所言，密旨之事，容后再議。當(dāng)務(wù)之急是明日的朝會，務(wù)必要讓天下臣工看到新朝穩(wěn)定之決心。赫連大人辛苦，也請早些回去歇息吧?！?lt;/p>

“是。娘娘鳳體要緊，務(wù)必珍重。老臣告退?！焙者B勃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他如山般的身影。</p>

寢殿內(nèi)，再次只剩下毛草靈一人。</p>

燭火搖曳，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p>

她緩緩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已被汗水濡濕，那枚卷得極細(xì)的紙卷安靜地躺在那里。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p>

紙是最上等的、薄如蟬翼的宮廷密箋，上面只有一行極其倉促、墨跡淋漓的小字，筆鋒凌厲，帶著一種瀕死掙扎的力度，正是先帝拓跋泓的手跡！</p>

“小心赫連?！?lt;/p>

四個字，墨色如血，力透紙背！</p>

毛草靈渾身冰涼，如同瞬間墜入了萬丈冰窟。先帝的警告，赫連勃的“坦誠”，燕王的“雪里紅”，鷂鷹的鬼影……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p>

赫連勃，他到底是定海神針，還是……那掀起驚濤駭浪的深海巨獸？</p>

她猛地攥緊了那張密箋，冰冷的紙片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這深宮，這龍椅，這垂簾之后的權(quán)力，竟是一個巨大的、遍布毒刺的陷阱！</p>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xì)碎的雪沫，無聲地敲打著琉璃窗欞。夜，還很長。而這場圍繞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血腥棋局，才剛剛開始。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深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