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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瀾后背緊緊貼著冷硬的氈壁，汲取那一點虛弱的支撐，冰冷的視線釘在裴戩低垂的眉骨間，像要穿透那層陰影看清底下所有盤根錯節(jié)的心思。

過了半晌，也許只有幾個沉重的呼吸那么長。裴戩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足以打破這劍拔弩張的死寂：

“躺著。水在這里。冷了自己喝?！彼鹩冶?，將那只盛著溫水的陶碗穩(wěn)穩(wěn)放在緊挨氈毯邊的地上。陶碗底與粗糙的氈毯輕輕磕碰，發(fā)出“篤”的一聲輕響。

動作間，肩背腰腿沒有一絲多余的牽扯，利落得如同演練過無數(shù)次。

說完這句，他甚至沒有再看郁瀾的反應(yīng)。

兀自起身，身影在她滿是防備的目光下毫無波瀾地站直。高大的身形輕易擋住了帳篷中央跳躍的大部分燈火光線，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濃重的暗影。

他沒有離開營帳。腳步沉穩(wěn)地走到郁瀾氈鋪對角另一側(cè)的帳壁下，那里鋪著一張顏色更深的粗氈墊子，旁邊靠壁倚著長刀和裹了厚布的長弓。

他撩開袍裾下擺，屈身盤膝坐下。背部挺得筆直，后肩緊靠撐帳的粗圓木柱。

雙臂隨意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指節(jié)修長有力。眼簾微闔，像是閉目養(yǎng)神，整個人如同隱入帳壁暗影的一部分，只有火光偶爾跳躍著描摹他刀削斧鑿般的下頜輪廓。

帳內(nèi)只剩下爐火上水壺細得如同哭泣的咝咝聲，還有帳篷本身被風(fēng)沙擊打時沉悶枯燥的噼啪悶響。

爐火映亮的那一小圈光暈里，地上一碗溫水孤零零地擺著，水面不再有霧氣升騰。

郁瀾緊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強弓。

裴戩這一連串動作，非但沒有消弭她心頭的冰冷與警覺，反而在死寂中無聲發(fā)酵，醞釀出更多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她冷冷地盯著角落陰影里那個閉目的身影，胸腔里像堵著冰塊。僵持了片刻，干渴感終于戰(zhàn)勝了緊繃的神經(jīng)。

咬著牙，裹緊羊絨被支撐著，一點點從靠著的氈壁向前蹭挪。

動作異常艱難遲緩，生怕驚動黑暗中蟄伏的什么。指尖夠到地上那只陶碗的邊沿時，冰涼的觸感激得她指尖一顫。

她端起碗，分量很輕，水只有半碗，溫?zé)岬脛偤萌肟?。仰頭灌下去的動作又快又急，近乎粗暴，喉結(jié)因吞咽而上下劇烈滑動。

坐在陰影里如同入定般的裴戩，眼睫甚至都沒動一下，但低沉的聲音已經(jīng)再次響起，穿透寂靜的空氣，如同鈍器鑿在冰面上：

“明日天亮，我會啟程返京。”

郁瀾端碗的指尖才剛松開，心口像是被一只冰錐猝不及防地捅了一下！動作停滯了一瞬。

她沒說話，也沒看他，只是慢慢蜷縮起身體。

裴戩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帳內(nèi)光線昏暗，但郁瀾能清晰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穿過搖曳的燈影和兩人之間不過丈許的沉沉帳內(nèi)空間，落在她這個方向。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看透的幽邃沉寒。

“此去，不知何時再入西境?！彼又f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依舊是不含情緒的平直陳述，只是其中的分量令人齒冷，“若遇變故，尋機送信入京。寫明緣由，交鎮(zhèn)西將軍府信使，標(biāo)明急遞。信……定會到我手中。”

郁瀾埋在被子里的鼻息微微加重。

手指無意識地蜷緊，摳著羊絨被內(nèi)側(cè)細軟的絨毛。變故？在這荒沙大漠？還是在帝京那無底的漩渦？她腦子里瞬間掠過無數(shù)念頭，又被強制壓下。

沒等她從這突兀的交代中緩過神，裴戩的下一句話緊跟著砸了下來，每個字都清晰沉重如砸在鐵砧上：

“今夜定親宴，長公主步步先機。那一步棋，”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鋒利的字眼，“我認了?！?

這平淡的一句，無異于承認他對她處境的介入和后來的婚約，從一開始就沒有跳出嘉慶長公主的棋盤。

他承認為房麟案擔(dān)責(zé)，既是形勢所迫，更是落入此局的開始。

“你！”郁瀾埋在被子下的脊背瞬間繃直如弓。

一股混雜著被利用的屈辱和被當(dāng)作籌碼的寒意在四肢百骸炸開。

她猛地抬頭想呵斥什么。

裴戩的聲音卻比她反應(yīng)更快一步，壓住了她那聲尚未出口的憤怒質(zhì)問。

“長公主此局既成，婚約……”他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坦率說出這兩個字，“是結(jié)果。我無二話?！蹦请p在陰影里終于完全抬起的眼，清晰地投向郁瀾這邊，幽深的眸光在跳躍的爐火映照下似乎有什么極其鋒利的東西閃過，快得難以捕捉，“認賭服輸，我擔(dān)著?！?

他停了停，似乎胸腔深處吸了一口沙漠夜間冰冷的空氣，吐字清晰干脆，如同金石交擊：

“婚約既定，無謂爭此一步得失?！?

郁瀾感覺渾身的血都像是被他這直白到冷酷的“認賭服輸”四個字凍住。

她成了那賭桌上的籌碼、既定事實的一部分。冰冷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她想冷笑，喉嚨卻像被冰棱塞住。

然而裴戩的話并未結(jié)束。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隔著火光與陰影，筆直地對上郁瀾燃著火又裹著冰的雙瞳：

“至于旁的，”他盯著她，一字一頓，語速極緩，每個音節(jié)都帶著刀鋒刮骨的重量，

“——我還沒想清楚?！?

話音剛落，他再次闔上雙目。

“還沒想清楚？”

郁瀾無意識地喃喃重復(fù)，聲音低得幾乎被風(fēng)沙吞噬。她的目光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輪廓上反復(fù)逡巡，試圖穿透黑暗看清里面蟄伏的龐然巨物。

帳外的風(fēng)沙咆哮著撞上氈壁，帳內(nèi)銅壺嘴咝咝的哨音越來越尖銳。而陰影里那個男人盤踞的姿態(tài)穩(wěn)如孤巖，再無聲息。

他，究竟還有什么盤算？

她指下那片粗硬的氈毯絨毛不知何時已被揪下細微的一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