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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宗不再言語，只是重新坐回書案后，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柄暗紅色的戒尺光滑的表面。他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望著庭院中那幾竿在狂風(fēng)中不屈搖曳、卻終究難敵寒冬而枝葉凋零的枯竹，眼神悠遠(yuǎn)而沉郁。一種深重的疲憊，如同無形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

李明依舊端坐在書案前，面前是寫滿了稚拙館閣體的毛邊紙，耳邊依舊回蕩著父親那金聲玉振的雅言示范。然而，他所有的感官和心神，都被書案另一端那份飽經(jīng)朱批、血跡斑斑的舊卷宗所占據(jù)！那些層層疊疊的鮮紅印記，如同無數(shù)雙來自權(quán)力高層的、冰冷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他；父親那行在血色荊棘中倔強(qiáng)生長的墨字判語，則如同一盞微弱卻倔強(qiáng)的燈火，在重重威壓之下，艱難地照亮著一條名為“責(zé)任”的逼仄小徑。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道被刻刀留下的暗紅疤痕，在昏黃的燈火下顯得格外猙獰。此刻，這疤痕仿佛與卷宗上那些干涸的朱砂批注產(chǎn)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隱隱傳來一陣灼熱的幻痛。他下意識地蜷緊了手指，仿佛要攥住什么。

“明兒。”李承宗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與蒼涼，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兒子那蒼白而寫滿震撼的小臉上，“今日所言所授，字字句句，皆非空談。館閣體之方正，乃立身之骨；雅言之清正，乃喉舌之刃；律例之諳熟，乃護(hù)身之盾；而‘治理’之要…”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重重地點(diǎn)在那份暗沉如血的卷宗之上，發(fā)出沉悶的輕響，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沉重：

“**皆在此朱砂蝕骨、案牘勞形之中！皆在‘明辨’與‘擔(dān)當(dāng)’四字之間！**”

“**案牘之勞形，實(shí)為生民之枷鎖。一筆朱砂，一紙判詞，輕則關(guān)乎一家溫飽，重則定奪數(shù)人生死！此乃為官者之枷，亦是…不可推卸之重！**”

“**你…可懂？**”

最后三個(gè)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明的心坎上！他猛地抬頭，迎向父親那深邃得如同寒潭、卻又燃燒著某種近乎悲壯火焰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望，有審視，有沉甸甸的托付，更有一種洞悉世情后的、深不見底的蒼涼與疲憊！

懂？他如何能懂？八歲的軀殼，異世的靈魂，縱有過目不忘之能，又如何能真正承載這份浸透了朱砂與血淚的、名為“治理”的千鈞重?fù)?dān)？

然而，在那目光的逼視下，在那份卷宗無聲的訴說中，在那掌心疤痕的灼熱幻痛里，一股冰冷的、沉重的洪流，已無可阻擋地沖垮了他所有懵懂的堤壩！他仿佛看到無數(shù)個(gè)像張鐵柱父親那樣在衙門外局促等待的身影，看到那份卷宗背后兩戶農(nóng)家絕望與期盼交織的眼神，看到父親在無數(shù)個(gè)寒夜里對著如山的案牘和鮮紅批注熬白的鬢角…

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著，最終卻一個(gè)字也未能吐出。只是迎著父親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點(diǎn)頭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近乎悲壯的沉重。

書房內(nèi)，燈火如豆。窗紙上，枯竹狂舞的影子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那池凝結(jié)的紫黑朱砂，在燈下泛著幽冷的光，如同一只永不閉合的、凝視著官道沉浮的冰冷之眼。

夜風(fēng)穿庭過戶，嗚咽聲更緊，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時(shí)間長河中的低泣。案頭那柄暗紅的戒尺，在搖曳的光影里，沉默地倒映著父子二人被拉長、扭曲、卻又無比沉重的身影。

寒窗燭燼，朱砂蝕骨。

這名為“治理”的第一課，字字如刀，深可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