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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工坊的喧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一封插著三根染血雁翎的急報，便如同冰錐般狠狠鑿穿了紫禁城黎明前的死寂。宣府告急！

驛卒渾身浴血，幾乎是從馬上滾落下來，撲倒在冰冷的金磚上，嘶啞的喉嚨擠出令人膽寒的消息：“……北狄右賢王部前鋒，逾萬騎！繞過獨(dú)石口烽燧，昨日申時突襲龍門衛(wèi)！衛(wèi)城…衛(wèi)城守備劉大勇戰(zhàn)死，糧倉被焚，軍民死傷枕藉！狄騎…狄騎并未退去，似在窺伺懷來、延慶！”

乾清宮的暖爐燒得正旺，趙琰卻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攥緊了手中那份還帶著西山煙火氣的密報——墨衡初成的銅鐵槍管正待精鉆，戚光強(qiáng)用虎狼之藥后生死未卜！而北狄的狼騎，竟已撕開了長城的一角！

“龍門衛(wèi)…”趙琰的聲音冷得掉冰渣，“懷來衛(wèi)指揮使，是誰？”

侍立一旁，如同融入陰影的王承恩立刻躬身：“回皇爺，懷來衛(wèi)指揮使，乃前軍都督府僉事，定遠(yuǎn)伯吳襄?！?

“吳襄…”趙琰咀嚼著這個名字，眼底寒意更甚。此人正是兵部侍郎張廷玉的姻親，其女去年剛嫁入張家。宣府軍需，尤其是糧秣鹽鐵，多經(jīng)懷來轉(zhuǎn)運(yùn)?！褒堥T遇襲，懷來衛(wèi)按兵不動，是何道理？宣府總兵楊洪的求援信使呢？也被狄騎截殺了不成？！”

“皇爺息怒，”王承恩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楊總兵的求援信使…昨夜已到京城，但…并未入宮，而是…進(jìn)了張閣老府邸后門。”

砰！

趙琰一拳重重砸在御案上，筆墨紙硯齊齊一跳。他終于明白了！糧商囤積居奇，鹽路梗阻，邊軍火器朽壞，如今狄騎叩關(guān)而重臣匿報！這一切的絲線，最終都指向一個名字——張廷玉！他哪里是隱匿軍情？他是要用北狄的刀，來逼宮！用邊關(guān)將士和百姓的血，來澆熄皇帝新政的火焰！

“好！好一個‘忠君體國’的張閣老！”趙琰怒極反笑，眼中是淬了火的刀鋒，“他想用狄人的刀來壓朕？朕偏要讓他看看，這刀，最終會砍在誰的脖子上！傳旨！”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翻騰的殺意，字字如鐵：

“第一，八百里加急飛諭宣府總兵楊洪：龍門衛(wèi)失陷，朕已知曉！命其死守宣府，無旨不得出戰(zhàn)！援軍不日即至！敢言棄城退后者，立斬！”

“第二，著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東廠提督王承恩，持朕金牌，率緹騎，即刻出京！”趙琰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王承恩身上，“目標(biāo)——西山行營！給朕把戚光‘請’回京！記住，是‘請’！他若能動，就讓他騎馬！若不能動，就給朕抬回來！但有任何人膽敢阻攔…”他頓了頓，聲音森寒，“格殺勿論！包括…那位‘忠心耿耿’的劉公公（劉瑾干兒子劉海）！”

“第三，”趙琰的目光轉(zhuǎn)向那份西山密報，“告訴墨衡，朕不管他用銅用鐵還是用泥巴！十日內(nèi)，朕要一百根能打響的槍管！少一根，提頭來見！”

“老奴，領(lǐng)旨！”王承恩深深叩首，瘦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氣勢，轉(zhuǎn)身如一陣陰風(fēng)卷出殿外。

**——**

西山行營，靜思院。

刺鼻的藥味淡了些，但那股皮肉筋骨被強(qiáng)行鍛打后的焦糊與血腥氣依舊縈繞不去。戚光仰躺在硬榻上，臉色是失血后的灰敗，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胛深處撕裂般的劇痛。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褥子，冰冷粘膩。

他閉著眼，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右臂上。那只剛剛經(jīng)歷了“火煉金湯”酷刑的手臂，此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寸肌肉都充斥著灼燒后的酸軟與無力，細(xì)微的顫抖不受控制地傳遞到指尖。他嘗試著，用意念驅(qū)使那五根僵硬的手指，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屈伸…再屈伸…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伴隨著神經(jīng)末梢傳來的尖銳刺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穿刺。

成了…但代價太大了…戚光在心中默念。這手臂，勉強(qiáng)能動，卻遠(yuǎn)非昔日能開三石強(qiáng)弓、舞動四十斤鑌鐵槍的臂膀。筋骨經(jīng)絡(luò)被那霸道的藥力灼傷，猶如被野火燎過的草原，根基已損。他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一個月？還是…下一次運(yùn)勁之后便會徹底崩壞？

就在這絕望與堅韌交織的煎熬中，靜思院緊閉的房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木栓斷裂的聲音刺耳無比！

“戚將軍！”一聲尖利急促的呼喊炸響。

戚光霍然睜眼！只見王承恩那瘦小的身影裹挾著門外凜冽的寒風(fēng)直沖進(jìn)來，身后跟著兩名眼神銳利如鷹的東廠番子。王承恩甚至來不及拂去肩頭的雪沫，幾步搶到榻前，將一枚沉甸甸、刻著“如朕親臨”四個猙獰篆字的蟠龍金牌，幾乎懟到戚光眼前！

“陛下金牌在此！宣府龍門衛(wèi)失陷！北狄前鋒窺伺懷來！陛下急召將軍回京！十萬火急！”王承恩語速快得如同爆豆，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和不容置疑的皇命，“將軍能動否？能動，即刻隨老奴策馬回京！若不能…”他一揮手，身后兩名番子立刻上前一步，手中赫然抬著一副輕便的竹制肩輿，“老奴抬也要把將軍抬進(jìn)乾清宮！”

宣府失陷？！

狄騎叩關(guān)？！

戚光那雙因傷痛和虛弱而略顯黯淡的眼睛，在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轟然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沒有恐懼，只有被絕境徹底點燃的、屬于邊關(guān)宿將的滔天戰(zhàn)意和刻骨沉痛！

“龍門…劉大勇…戰(zhàn)死了？”戚光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劉大勇，那是他當(dāng)年在薊鎮(zhèn)親手帶出來的悍卒！龍門衛(wèi)，那是拱衛(wèi)宣府側(cè)翼的要沖！

王承恩重重點頭，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凝重。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戚光喉嚨深處擠出，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他猛地一咬牙，額角青筋暴起！無視肩胛處傳來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痛，左手死死抓住榻沿借力，那條剛剛恢復(fù)些許知覺、還在顫抖的右臂猛地發(fā)力撐起身體！

“呃啊——！”劇烈的痛苦讓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汗水瞬間再次浸透單衣。但他終究是坐了起來！脊梁挺得筆直，如同不屈的標(biāo)槍！

“拿…我的甲來！”戚光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目光死死盯向墻角那副蒙塵的舊甲，“備馬！我能…騎馬！”

王承恩看著戚光灰敗臉上那近乎燃燒的意志，看著那條仍在細(xì)微痙攣卻強(qiáng)行繃緊的右臂，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動容，不再多言，朝番子一揮手：“取甲！備最快的馬！”

當(dāng)那身染著舊日血痕、冰涼的鐵甲被粗糙地套在戚光虛弱滾燙的身體上時，沉重的壓力幾乎讓他窒息。他咬緊牙關(guān)，在王承恩和番子的攙扶下，一步一挪，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上，艱難地走出彌漫著藥味的靜思院，走向風(fēng)雪呼號的院門。

院門外，劉海那張白胖的臉因驚怒而扭曲，帶著幾個心腹太監(jiān)試圖阻攔：“王公公！戚光乃待罪之身！圣上旨意是圈禁！豈能…”

“滾開！”王承恩眼皮都沒抬，聲音尖細(xì)卻帶著凍徹骨髓的殺氣，“陛下金牌在此！阻攔者，格殺勿論！”他身后，數(shù)名東廠番子“唰”地抽出腰間森冷的繡春刀，雪亮的刀鋒在寒風(fēng)中反射著刺目的光！

劉海被那毫不掩飾的殺意逼得連退兩步，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吐出一個字，只能眼睜睜看著戚光被半扶半架地拖上馬背。那曾經(jīng)縱橫北疆的虎將，此刻在馬上佝僂著腰，臉色慘白如紙，全靠左手死死抓住韁繩才勉強(qiáng)坐穩(wěn)，右臂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每一次顛簸都讓他身體劇烈顫抖。這副凄慘模樣，哪里還有半分昔日威風(fēng)？劉海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的快意，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皇帝，這是要掀桌子了！

馬蹄聲在風(fēng)雪中急促遠(yuǎn)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死寂。劉海怨毒地盯著那消失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王承恩臨走前那冰冷的一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他的脖頸。

**——**

京城，午門。

沉重的鐐銬鎖住了戚光的雙腕，粗大的鐵鏈拖曳在冰冷的御道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依舊穿著那身染血的舊甲，頭盔被除去，露出散亂粘結(jié)成綹的灰白頭發(fā)和一張因傷痛、疲憊、風(fēng)雪侵襲而形銷骨立的灰敗面容。右臂被一條染血的布帶吊在胸前，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讓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幾乎是半靠在那兩名押解的東廠番子身上，才勉強(qiáng)維持站立。

午門兩側(cè)，早已聞風(fēng)而動的文武百官肅立，鴉雀無聲。一道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在戚光身上——有幸災(zāi)樂禍，有冷漠審視，有兔死狐悲，更有如張廷玉、周廷儒之流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巨大的宮門緩緩打開，露出后面漫長而壓抑的御道，盡頭是高高在上的奉天殿。那巍峨的殿宇，此刻在戚光模糊的視線中，仿佛化作了龍門衛(wèi)燃燒的烽火和百姓絕望的哭嚎。

“罪將戚光，奉旨覲見！”司禮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劃破死寂。

鐐銬聲再次響起，戚光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踏入這決定他，或許也決定整個北境命運(yùn)的森嚴(yán)之地。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刀鋒之上。

奉天殿內(nèi)，金碧輝煌，檀香繚繞，卻彌漫著比殿外風(fēng)雪更刺骨的寒意。龍椅之上，年輕的皇帝趙琰面無表情，目光沉凝如淵。下首，內(nèi)閣首輔張廷玉手持玉笏，眼觀鼻，鼻觀心，一派老成持重。兵部尚書周廷儒則難掩一絲志在必得的陰鷙。

“罪臣戚光，叩見陛下…”戚光的聲音嘶啞破碎，試圖下跪，沉重的鐐銬和虛脫的身體卻讓他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全靠旁邊的番子死死架住才勉強(qiáng)單膝點地，鐵鏈嘩啦作響。

“戚光！”不等皇帝開口，周廷儒已迫不及待地踏前一步，厲聲喝道，“你可知罪？！宣府龍門衛(wèi)失陷，守備劉大勇殉國，軍民死傷慘重！皆因你前番貪功冒進(jìn)，輕敵中伏，致使精兵折損，邊防空虛！更兼你治軍無方，所用火器粗劣不堪，炸膛自傷，貽誤軍機(jī)！如今狄虜猖獗，邊關(guān)告急，皆是你一人之過！你還有何面目立于這朝堂之上？！”他句句誅心，將龍門衛(wèi)失守的所有罪責(zé)，如同污水般一股腦潑向階下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殿內(nèi)群臣一陣低低的騷動，無數(shù)目光聚焦在戚光身上，等待他的辯解，或是…崩潰。

戚光劇烈地喘息著，鐐銬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他緩緩抬起頭，沾滿污垢和血水的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的不是恐懼，不是乞憐，而是幾乎要將這金殿焚毀的悲憤火焰！

“呵…呵呵…”他竟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如同夜梟，帶著血沫的氣息，“貪功冒進(jìn)？輕敵中伏？周尚書…好一個…顛倒黑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qiáng)忍劇痛，用那只還能動的左手，顫抖著伸向自己冰冷的胸甲內(nèi)側(cè)！這個動作牽扯到肩胛的傷口，讓他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但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硬是從貼身處，抽出了一卷被油布包裹、邊緣早已磨損、浸染著暗褐色陳舊血跡的…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