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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瀾江濁流嗚咽，裹挾著焚江烈焰的余燼與血腥氣，一路奔涌南下。

姜毓寧抱著蕭靖冰冷的身軀，踏著江畔濕冷的灘涂與嶙峋怪石，一步步，向著下游未知的方向跋涉。身后，青黛攙扶著昏迷未醒、氣息微弱的老張，深一腳淺一腳地緊隨。少女臉色蒼白如紙，被汗水和江水浸透的粗布衣衫緊貼在瘦小的身軀上，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目光卻死死追隨著前方那道燃燒著冰冷火焰的背影，不敢有絲毫松懈。

沒有船，沒有路，只有腳下無盡的泥濘與荊棘。姜毓寧體內(nèi)的凰火之力在焚江一擊后，雖如退潮般收斂蟄伏，但那沉重如山的磅礴與焚盡萬物的暴戾本質(zhì)，卻如同烙印在骨髓深處。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力量奔流的沉重回響。心口那鳳凰劫灰印，如同熔巖核心，持續(xù)散發(fā)著灼人的熱度，提醒著她那非人的力量與隨之而來的沉重枷鎖。

蕭靖依舊昏迷。他灰敗的臉龐緊貼著她的頸側(cè)，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只有心口那一點微弱的、被鳳凰骸骨最后饋贈定住的琉璃光點，在每一次她腳步落下帶來的輕微震動中，極其微弱地閃爍一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最后一點星火，維系著他渺茫如游絲的生機(jī)。每一次感受到那微弱的搏動，姜毓寧環(huán)抱他的雙臂便下意識地收緊一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诤夼c冰冷的責(zé)任如同毒藤纏繞心臟——他的命，是她用血誓引來骸骨之力、最終卻由他燃燒自己才護(hù)下來的。這債，這命，已與她死死糾纏，再難分割。

天光由慘淡的灰白轉(zhuǎn)為深沉的靛藍(lán)，又漸漸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江風(fēng)漸起，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水腥氣。青黛的腳步越來越踉蹌，攙扶父親的手臂抖得厲害，幾乎要支撐不住。老張沉重的身體大半重量壓在她單薄的肩上，嘴唇凍得青紫，在昏迷中發(fā)出無意識的痛苦呻吟。

“姑娘……”青黛的聲音帶著哭腔，因寒冷和恐懼而變調(diào)，細(xì)若蚊蚋。

姜毓寧的腳步頓住。她沒有回頭，熔金般的瞳孔在暮色中掃視著前方。渾濁的江水流速漸緩，江面變得開闊。對岸，一片巨大而模糊的輪廓在黑暗中顯現(xiàn)，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倒映在墨色江面上的破碎星河，勾勒出一座城池的剪影。人聲、車馬聲、隱約的市井喧囂，隔著寬闊的江面，被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送來。

青州城。滄瀾江下游最大的水陸碼頭，南北通衢，魚龍混雜之地。

燈火是方向，亦是風(fēng)險。謝珩的爪牙，玄甲軍的密探，必然如影隨形。

“過江。”姜毓寧的聲音冰冷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留在此岸的荒灘，蕭靖必死，青黛父女亦難逃寒夜與追兵。青州，是絕境中唯一能尋得喘息與生機(jī)的所在，哪怕那是龍?zhí)痘⒀ā?

尋找渡口的過程短暫而沉默。一艘破舊的夜渡小船被重金打動，船夫渾濁的眼睛在姜毓寧身上燃燒的冰冷氣息和懷中那生死不知的人影上掃過，最終被幾塊沉甸甸的碎銀壓下了所有疑問。小船在渾濁的江水中搖晃前行，船底撞擊著漂浮的雜物，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姜毓寧立于船頭，懷中緊抱蕭靖，熔金的瞳孔如同黑暗中燃燒的燈塔，穿透夜霧，死死鎖住對岸越來越近的、燈火通明的巨大城郭輪廓。青黛抱著膝蓋蜷縮在船尾，守著昏迷的父親，身體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發(fā)抖。

小船悄然靠岸，避開了燈火通明的官船碼頭，在僻靜的城南蘆葦灘涂處停下。踏入青州城的那一刻，潮濕冰冷的空氣瞬間被另一種更濃重、更復(fù)雜的氣息取代——腐爛菜葉的酸臭、牲畜糞便的臊氣、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劣酒與汗液混合的渾濁，以及無數(shù)生命在逼仄空間里掙扎求活所散發(fā)出的、難以言喻的沉悶與喧囂。狹窄的街道在夜色中扭曲延伸，兩側(cè)低矮的木板房如同腐朽的牙齒參差不齊?；椟S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光影搖曳，將行色匆匆的路人、蜷縮在角落的乞丐、倚在門邊招攬生意的濃妝女子、還有陰影中那些窺探的目光，切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

姜毓寧抱著蕭靖，如同抱著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冰坨，行走在這片污濁的泥沼之中。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源自凰火本源的冰冷威壓，以及懷中蕭靖那灰敗如死人的面孔，形成了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路人紛紛下意識地避開，投來的目光混雜著驚疑、恐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姑娘……我爹……我爹快不行了……”青黛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絕望的顫抖。老張的身體越來越沉，臉色在昏暗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

姜毓寧的腳步未停，熔金的瞳孔在街巷間飛速掃視。她的感知如同無形的觸角，在這混亂的氣息中艱難地分辨著。藥材的苦味……微弱的藥香……混雜在無數(shù)濁氣之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終于，在一條狹窄得僅容兩人并肩、彌漫著濃重腥膻氣的小巷盡頭，一點昏黃的燈火映照出一個不起眼的招牌——“孫氏跌打”。

那與其說是醫(yī)館，不如說是個稍大的窩棚。破舊的木板門半掩著，里面透出渾濁的光線和濃烈的藥酒、血腥混雜的氣息。門口沒有伙計，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背的老者，正借著燈籠的光，費力地清洗著木盆里染血的布條。盆里的水渾濁發(fā)黑。

姜毓寧抱著蕭靖，一步踏入。狹小的空間內(nèi)，充斥著刺鼻的藥味和一種經(jīng)年累月積累的、難以消散的污濁氣息。幾張破舊的條凳上歪坐著幾個哼哼唧唧的苦力，或是抱著紅腫流膿的胳膊，或是瘸著腿，臉上寫滿了麻木的痛苦。角落里，一個斷了腿的漢子正被一個學(xué)徒模樣的少年用粗糙的手法捆扎夾板，發(fā)出壓抑不住的慘哼。

那清洗布條的老者聞聲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在姜毓寧和她懷中氣息奄奄的蕭靖身上掃過，眉頭瞬間皺成了疙瘩，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警惕與不耐：“關(guān)門了！不收快死的！晦氣！抬走抬走！”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威壓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寒風(fēng)，瞬間從姜毓寧身上彌漫開來，壓得小小的醫(yī)館內(nèi)所有呻吟和低語戛然而止！那幾個苦力驚恐地縮了縮脖子，連角落斷腿漢子的慘哼都憋了回去。

“救他?！苯箤幍穆曇舨桓?，卻如同冰珠砸落地面，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熔金般的瞳孔，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那老者臉上。

老者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懼，但常年混跡底層磨礪出的油滑與生存本能占了上風(fēng)。他放下手中的布條，挺了挺佝僂的背，語氣依舊帶著拒人千里的生硬：“這位……貴人，小老兒孫濟(jì)桓，就是個治跌打損傷、賣點狗皮膏藥的。您懷里這位公子……”他瞥了一眼蕭靖灰敗的臉色和毫無血色的唇，“分明是傷了根本，油盡燈枯之相！非百年老參、天山雪蓮吊命不可！我這里……”他攤開沾滿污漬的手，環(huán)顧了一下這破敗的窩棚，“……連根像樣的甘草都拿不出！您另請高明吧！”

“還有他們?！苯箤巶?cè)身，讓出身后的青黛和昏迷的老張。青黛幾乎是用盡最后力氣才將父親拖進(jìn)門檻，老張癱軟在地，氣息微弱，渾身濕透冰冷。

孫濟(jì)桓的眉頭皺得更緊，看著老張那漁民打扮和青黛那張稚嫩卻寫滿絕望的臉，又看看姜毓寧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深不見底的眸子，渾濁的老眼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精光一閃而逝。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權(quán)衡什么，最終重重嘆了口氣，臉上的不耐收斂了些，多了幾分市儈的精明：“唉！造孽！進(jìn)來吧！先把人抬到后面那塊破門板上！先說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診金藥錢，一文不能少！還有，”他指了指蕭靖，“這位……小老兒是真沒法子！只能先給他扎幾針吊吊氣，能不能熬過今晚，看他的造化！”

青黛如蒙大赦，連聲道謝，和那學(xué)徒少年一起，七手八腳將老張?zhí)У搅酸t(yī)館最里面用門板臨時搭的“病床”上。孫濟(jì)桓不再看姜毓寧，佝僂著背，走到老張身邊，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脈，渾濁的眼中精光更甚，又翻看了他的眼皮、舌苔，最后仔細(xì)檢查了肋下那道被弩箭灼擦留下的焦黑傷口。

“寒氣侵體，臟腑受損，箭毒入血……嘖！”孫濟(jì)桓咂了咂嘴，眉頭緊鎖，“麻煩！不過……命硬！死不了！”他轉(zhuǎn)頭對那學(xué)徒喝道：“愣著干什么！燒熱水！把我的銀針拿來！還有，里屋柜子最底下那個黑陶罐，挖一勺藥膏出來！快！”

學(xué)徒應(yīng)聲而去。孫濟(jì)桓又看向姜毓寧懷中的蕭靖，眼神復(fù)雜：“這位公子……把他放到那張空凳子上吧?！彼噶酥附锹湟粡埳愿蓛舻臈l凳。“小老兒只能盡力?！?

姜毓寧依言，小心翼翼地將蕭靖冰冷的身軀放在條凳上，如同安放一件易碎的琉璃。她退開一步，熔金的瞳孔卻依舊緊緊鎖定著蕭靖心口那點微弱閃爍的琉璃光點。

孫濟(jì)桓走到蕭靖身邊，并未立刻施針。他先是極其謹(jǐn)慎地、隔著蕭靖的衣衫，用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他心口的位置。就在指尖觸及的剎那，老者佝僂的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瞳孔深處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駭！仿佛指尖觸碰到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某種灼熱而古老的存在！他如同被烙鐵燙到般猛地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向姜毓寧，又死死盯著蕭靖心口，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辨認(rèn)著什么，又像是在極力壓制內(nèi)心的滔天巨浪。

“……鳳……青鸞……琉璃劫??？！”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如同蚊蚋，幾乎微不可聞地從他顫抖的唇間擠出。他猛地抬頭，看向姜毓寧，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深埋的敬畏！

姜毓寧熔金的瞳孔驟然收縮！這看似油滑市儈的跌打老郎中，竟能一眼認(rèn)出蕭靖身上的烙??！甚至叫出了“青鸞琉璃劫印”這個連她自己都未曾聽過的名字！

孫濟(jì)桓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眼中的驚濤駭浪，聲音變得異常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與這破敗醫(yī)館格格不入的鄭重：“貴人……這位公子所負(fù)之傷，非藥石可醫(yī)！乃是……烙印本源枯竭，魂火將熄！尋常針石藥力，如同杯水車薪，非但無用，反會加速其崩解！”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穿透姜毓寧身上那層冰冷的威壓，深深刺入她熔金火焰燃燒的眼底：“能救他的……唯有同源之力！以您……心口那枚印記為引，以您的魂火為薪，替他……重燃烙印深處的琉璃心焰！此乃……逆天改命之舉！稍有不慎，您二位……皆會魂飛魄散，萬劫不復(fù)！”

同源之力！魂火為薪！重燃心焰！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姜毓寧的心上！

她看向條凳上氣息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的蕭靖，又低頭看向自己心口那灼燙的鳳凰劫灰印。烙印深處那沉重如山的凰火之力，似乎感應(yīng)到了某種召喚，隱隱躁動起來。

沒有猶豫。

“如何做？” 姜毓寧的聲音冰冷依舊，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為了這條因她而燃盡的命，縱是刀山火海，魂飛魄散，她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