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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愁澗，并非真是只是一道山澗，而是云州西南百里外一片犬牙交錯的險峻石林。嶙峋的怪石如同上古巨獸的骸骨，參天聳立，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陰影。狹窄的通道蜿蜒其中，如同迷宮。此處易守難攻，正是顧遠精心挑選的最終匯合點。

當赤磷衛(wèi)頭領(lǐng)默罕和晁豪帶著最后一批制造混亂的部下，拖著疲憊的身軀、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循著預留的標記鉆入石林深處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卻又立刻被另一種沉重取代。

人。

密密麻麻的人。

赤磷衛(wèi)、土龍衛(wèi)、火龍衛(wèi)的制式甲胄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微光。天罡三十六煞的身影或倚或立，散發(fā)著沉凝的氣息。北斗七子王暢、姬煬等人正在低聲清點人數(shù)。更多的，是那些依附于顧遠、一同反叛拜火教的云州豪強部曲，以及許多衣衫各異、眼神驚惶又帶著劫后余生的本地江湖人士——這些都是計劃中“制造混亂”時裹挾或吸納的力量。粗粗望去，竟有萬人之眾，黑壓壓地填滿了石林深處幾片相對開闊的谷地。人聲嘈雜，傷者的呻吟、尋找同伴的呼喚、低聲的議論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壓抑的嗡鳴。

默罕和晁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計劃成功了。拜火教的主力被李克用部吸引，圍剿他們的黑焰衛(wèi)在顧遠消失后也失去了目標，他們這些“次要目標”得以保全了絕大部分力量。然而，少主呢？夫人呢？

“默罕！晁豪！”土龍衛(wèi)頭領(lǐng)阿魯臺那粗獷的嗓門響起，他大步流星地迎上來，臉上沾著血污，眼神焦灼，“你們可見到少主和夫人？”

默罕沉重地搖頭：“我們殿后，吸引火力，最后才撤。少主帶著夫人先行突圍，按道理……”他望向石林入口的方向，那里只有不斷涌入的、同樣帶著疑問的潰兵，“早該到了！”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在場所有核心將領(lǐng)的心頭?；瘕埿l(wèi)頭領(lǐng)扎哈、天罡三十六煞中的幾位、北斗七子，都圍攏過來，氣氛驟然變得無比壓抑。

就在這時，石林另一側(cè)入口傳來一陣騷動。阿古拉在幾名五毒教戰(zhàn)士的簇擁下，踉蹌著沖了進來。她身上的苗疆盛裝早已破碎不堪，沾滿血污泥濘，手臂和肩頭裹著滲血的布條，那張與阿茹娜有七分相似、此刻卻毫無血色的臉龐上，布滿了極致的驚恐和慌亂。她身后跟著的苗疆戰(zhàn)士，數(shù)量銳減，個個帶傷，眼神中殘留著搏殺后的戾氣和深深的疲憊。

“遠哥哥！姐姐！”阿古拉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哭腔，目光瘋狂地在人群中搜尋，“遠哥哥！姐姐！你們在哪里？！封先生！封先生！”

她的出現(xiàn)，像一顆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間打破了壓抑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阿古拉姑娘！”北斗七子中的王暢急忙上前，“老顧和夫人還未抵達！你們……”

“沒有？！怎么會沒有？！”阿古拉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淚水瞬間決堤，“我斷后時，姐夫抱著姐姐騎馬沖出去了！赤焰那么快！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到很久很久！黑焰衛(wèi)追的是我！遠哥哥他們……”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懼讓她無法再說下去。她猛地抓住王暢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去找！快去找他們！快啊！”

“阿古拉大人！”顧遠留下的兩個小隊隊長之一，馬振，帶著僅剩的三十九名傷痕累累的戰(zhàn)士擠了過來。馬振臉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聲音嘶?。骸拔覀儼凑丈僦鞴用?，最后撤出大營外圍，一路且戰(zhàn)且退。我們…我們沒看到少主和夫人突圍的方向！只看到黑焰衛(wèi)主力后來似乎轉(zhuǎn)向追赤焰去了！少主他…他抱著夫人，給他渡真氣……”

馬振的話，如同最后的宣判，讓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無底深淵。抱人，還要渡真氣續(xù)命，面對黑焰衛(wèi)主力的追殺，還有這混亂如煉獄的云州戰(zhàn)場……

“找！”默罕猛地抽出腰刀，聲音如同金鐵交擊，斬釘截鐵！“赤磷衛(wèi)還能動的！跟我走！”

“土龍衛(wèi)！集合！”阿魯臺怒吼。

“火龍衛(wèi)！跟上！”扎哈雙眼赤紅。

“天罡煞！分頭搜索！”乞達孫乙涵一聲令下，天罡三十六煞中數(shù)人立刻響應。

“北斗七子，老四老七留下協(xié)助封先生，其余人，跟我走！”王暢迅速下令。

不需要更多動員。顧遠，是他們的主心骨，是帶領(lǐng)他們掙脫拜火教枷鎖的希望！阿茹娜夫人，更是少主視若生命的珍寶！一時間，石林中馬蹄聲、腳步聲雷動，以默罕、晁豪、阿魯臺、扎哈、王暢等人為首，數(shù)百名最精銳的戰(zhàn)士如同離弦之箭，沖出鷹愁澗，分成數(shù)股，沿著可能的方向，如同梳篦般向黑暗與血腥彌漫的戰(zhàn)場反撲而去！信鷹帶著最緊急的訊息沖天而起，約定辰時無論結(jié)果，必須返回！

石林深處，最大的一個天然石洞內(nèi)，血腥味、草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蠱蟲腥甜氣混合在一起，濃郁得化不開。十幾盞氣死風燈掛在巖壁上，光線搖曳不定，映照著洞內(nèi)如同地獄般的景象。

天罡三十六煞之首，神醫(yī)封宇川，正處在這場小型地獄的中心。他須發(fā)凌亂，雙眼布滿血絲，汗水浸透了衣袍，雙手卻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他面前簡陋鋪開的氈毯上，躺著十三具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正是從拜火教地牢中救出的張紅、張雍、何佳、何俊等十三人。

他們身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膿血橫流，更可怕的是胸口和腹部那不自然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蠕動！九曜噬心蠱！張三金用來榨取“大補蠱汁”的歹毒之物，正在瘋狂吞噬著宿主最后的精血生機。

封宇川神情專注到近乎冷酷。他身邊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銀針、小刀、散發(fā)著奇異味道的藥膏。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時而用銀針精準地刺入蠕動的皮膚下，挑出細如發(fā)絲、卻猙獰扭動的蠱蟲；時而在傷口上涂抹上特制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藥膏，引來傷者撕心裂肺卻又虛弱至極的慘嚎；時而又強行撬開緊閉的牙關(guān)，灌入腥苦的湯藥。每一次施術(shù)，都伴隨著他自身真氣的劇烈消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

“呃…嗬…” 張雍（張三金之子）猛地抽搐一下，噴出一口帶著活蠱蟲的黑血。

“按住他！”封宇川低喝，聲音沙啞。旁邊幫忙的北斗七子中的李襄和鄒野立刻死死按住張雍掙扎的身體。

“銀針！快！”封宇川手指如飛，在張雍胸口幾處大穴連刺，同時將一包散發(fā)著刺骨寒氣的藥粉撒在他劇烈蠕動的腹部。張雍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劇烈弓起，隨即癱軟下去，胸口那恐怖的蠕動肉眼可見地減弱了。

封宇川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來不及喘息，立刻撲向下一個傷者——張紅（張三金之女）。她的情況最糟，眼神空洞麻木，只有身體在本能地抽搐。封宇川眼中閃過一絲痛惜，下手卻更加迅捷精準。

時間在血腥與痛苦的煎熬中緩慢流逝。洞外，是阿古拉失魂落魄、如同困獸般的來回踱步，是幸存者們壓抑的哭泣和祈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洞內(nèi)，是封宇川與死神爭分奪秒的無聲搏殺。

與此同時:三十里外，鷹愁澗入口:

赤焰，這匹通體紅棕、宛如燃燒火焰的神駒，四蹄踏在云州郊外冰冷的凍土上，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它曾是阿古拉在云州精心照料的小馬駒，承載著少女明媚的笑語和青草的氣息長大。此刻，它卻如同背負著整個世界的沉重，馱著它陷入死寂的主人顧遠，在血色彌漫的曠野上亡命奔馳。

它的靈性超乎尋常。無需韁繩指引，那雙深邃的馬眼仿佛能穿透混亂與殺機。它巧妙地繞開遠處耶律部騎兵瘋狂對沖掀起的煙塵，輕盈地避開沙陀亂兵與步卒絞殺的修羅場，在燃燒的帳篷和散落的輜重間尋找著安全的縫隙。它始終朝著一個方向——鷹愁澗。那里是它熟悉的歸途，是主人最后的希望之地，也是背上這具冰冷軀殼唯一殘存的執(zhí)念所指。

夜風嗚咽，卷起血腥與焦糊的氣息。顧遠癱軟在馬背上，僅存的右臂無力地垂落，左肩的傷口在顛簸中滲出暗紅的液體，浸透了鞍韉。他雙眼空洞地大睜著，望向無盡黑暗的虛空，嘴唇機械地翕動，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囈語：“鷹愁澗…封宇川…救阿茹娜…長生…” 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如同破碎的玩偶般晃動，生命的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

赤焰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長時間的亡命奔襲消耗了它巨大的體力，但它依舊頑強地支撐著。前方，鷹愁澗那如同巨獸獠牙般聳立的嶙峋石林輪廓，在昏暗的月光下已然隱約可見。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命運的獠牙，卻在希望觸手可及時驟然顯露。

一支由四十余人組成的混合商隊，正龜縮在一處避風的矮坡后休整。他們裝束混雜——中原的短褂、波斯的纏頭、大食的長袍。駱駝和騾馬馱著鼓囊囊的貨物，既有精美的波斯琺瑯器皿，也有沉重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木籠。為首的是個精瘦的中原漢子，眼神閃爍如鼠，旁邊站著一個滿臉絡腮胡、眼神兇戾的波斯壯漢，以及幾個同樣面露貪婪之色的大食人。他們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倒賣貨物，也販賣人口，專發(fā)戰(zhàn)爭財。

赤焰那神駿的姿態(tài)、油光水滑的皮毛、以及顧遠腰間那把刀鞘鑲嵌寶石、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腰刀，瞬間點燃了這群豺狼眼中貪婪的綠光。

“老大！快看那匹馬！”一個中原嘍啰指著赤焰，口水幾乎流出來，“還有那刀！絕對是寶貝！”

“那人好像受了重傷，快不行了！”另一個大食人補充道，眼中閃爍著殘忍的興奮。

精瘦的漢人頭領(lǐng)和波斯壯漢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念頭：肥羊！天降橫財！

“抄家伙！”漢人頭領(lǐng)壓低聲音，眼中兇光畢露，“綁了他！馬和刀歸咱們！人還能賣個好價錢！動作麻利點！”

四十多名亡命之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無聲息地從矮坡后涌出，迅速散開，形成一個松散的包圍圈，朝著蹣跚而來的赤焰和顧遠包抄過去。他們的動作帶著慣匪的熟練和狠辣。

赤焰感受到了濃烈的惡意，不安地打著響鼻，停下了腳步，警惕地環(huán)視著逼近的人群。

顧遠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對逼近的危險毫無所覺，口中喃喃著鷹愁澗和阿茹娜的名字。

“上！”波斯壯漢一聲低吼，率先發(fā)難！他揮舞著一柄沉重的彎刀，帶著幾個同樣兇悍的同伙，直撲馬上的顧遠！另外幾股人則從側(cè)翼包抄，試圖砍直接攻擊顧遠！

致命的殺氣終于穿透了顧遠意識的重重迷霧！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戰(zhàn)斗本能！在彎刀即將及體的瞬間，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猛地爆射出野獸般的兇光！盡管身體重傷瀕死，精神崩潰，但百獸功淬煉出的殺戮反應仍在！

“吼！”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從顧遠喉嚨里擠出！他僅存的右臂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剩一道殘影！五指如鉤，帶著凌厲的勁風，精準地扣住了波斯壯漢持刀的手腕！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啊——！”波斯壯漢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彎刀脫手！

顧遠奪刀在手，身體在馬背上猛地一旋，避開側(cè)面刺來的長矛，手中彎刀順勢劃出一道慘烈的弧光！

“噗嗤！”兩顆帶著驚愕表情的頭顱沖天而起！溫熱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凍土上！

這石破天驚的反擊瞬間震懾住了沖在最前面的幾人！他們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人，竟有如此恐怖的臨死反撲之力！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重傷瀕死、只剩一條手臂的顧遠！短暫的震懾過后，是更瘋狂的圍攻！更多的刀槍棍棒從四面八方襲來！顧遠揮舞著奪來的彎刀，憑借著本能左支右絀，動作雖然依舊帶著百獸功的狠辣影子，卻明顯遲滯沉重了許多。每一次格擋都讓他左肩的傷口崩裂，鮮血汩汩涌出，臉色更加慘白。他口中不斷涌出血沫，眼神中的兇光也在迅速消退，重新被空洞和死寂占據(jù)。

“他不行了！快！拿下他！”漢人頭領(lǐng)躲在后面，興奮地嘶喊著。

數(shù)根套馬索如同毒蛇般甩出，纏向顧遠的身體和赤焰的馬腿！一根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在顧遠格擋的彎刀上！

“鐺！”火星四濺！

顧遠虎口崩裂，彎刀脫手飛出！巨大的力量震得他五臟六腑如同移位，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從馬背上頹然栽落！

赤焰發(fā)出一聲悲憤的長嘶，試圖用身體去擋開刺向主人的長矛，卻被幾根套索死死纏住了前蹄，掙扎著無法靠近。

“哈哈！成了！”漢人頭領(lǐng)狂喜，拔出短刀就要上前給顧遠最后一擊，或者至少先卸掉他的反抗能力。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少主——?。。　?

一聲如同炸雷般的、飽含驚駭與狂怒的咆哮，撕裂了夜空！緊接著是如同驟雨般密集的馬蹄聲！

赤磷衛(wèi)！

默罕和晁豪率領(lǐng)的搜索小隊，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xiàn)在矮坡之上！他們遠遠就聽到了打斗聲和赤焰那熟悉的悲鳴，心急如焚地趕來，映入眼簾的正是顧遠墜馬、敵人舉刀欲刺的驚魂一幕！

“殺——！一個不留！”默罕怒目而視，根本無需任何命令，赤磷衛(wèi)的精銳如同出閘的猛虎，瞬間沖入混亂的商隊之中！

屠殺！

這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戰(zhàn)斗！訓練有素、裝備精良、滿腔悲憤的赤磷衛(wèi)戰(zhàn)士，面對這群烏合之眾的亡命徒，如同燒紅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刀光閃爍，血光迸現(xiàn)！慘叫聲、骨骼碎裂聲、兵器碰撞聲瞬間響成一片！

商隊的人完全懵了！他們哪里見過如此恐怖的軍隊？剛才還兇神惡煞的壯漢，瞬間被默罕一刀劈成了兩半！試圖反抗的大食人，被赤磷衛(wèi)的戰(zhàn)士如同砍瓜切菜般放倒！恐懼瞬間擊垮了他們的意志，哭喊著四散奔逃！

“抓活的！領(lǐng)頭的！”晁豪怒吼著，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個試圖鉆入駱駝群逃跑的漢人頭領(lǐng)和幾個核心人物。

戰(zhàn)斗結(jié)束得極快。四十多人的商隊，除了漢人頭領(lǐng)、波斯副手（手腕被顧遠捏碎那個）、以及兩個大食頭目被生擒，其余人盡數(shù)伏誅！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冰冷的荒坡上，鮮血迅速在凍土上凝結(jié)成暗紅的冰晶。

晁豪沖到顧遠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從血泊中抱起。顧遠雙目緊閉，氣息微弱，渾身冰冷，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

“少主！少主！”晁豪聲音顫抖，急聲呼喚。

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