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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契丹大軍，如同一條蜿蜒的鋼鐵洪流，在八月夏日的驕陽下，向著南面的云州緩緩?fù)七M。旌旗獵獵，刀槍如林，沉重的馬蹄聲和腳步聲踏碎了沿途的寧靜，卷起漫天黃塵。隊伍的核心，是拜火教總教主張三金那輛由八匹漆黑駿馬拉動的、裝飾著詭異黑金符文的巨大車輦，散發(fā)著陰冷而神秘的氣息。在其側(cè)后方，則是左谷蠡王顧遠(yuǎn)的隊伍，人數(shù)不多，但護衛(wèi)的精銳赤磷衛(wèi)如同沉默的磐石，拱衛(wèi)著中間一輛特制的、鋪著厚厚軟墊、力求平穩(wěn)的馬車。

馬車內(nèi)，氣氛卻與車外的肅殺截然不同。阿茹娜穿著顧遠(yuǎn)特意為她尋來的、輕薄透氣的中原絲綢夏裝，寬松的衣擺勉強遮掩著她那已如小鼓般隆起的腹部。五個月的身孕讓她行動略顯笨拙，卻更添了幾分即將為人母的圓潤與柔美。她靠在柔軟的靠枕上，小手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肚子，眼神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帶著一絲對新旅程的好奇和對腹中寶貝的溫柔。

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偶爾掠過坐在對面、正凝神研究著輿圖的顧遠(yuǎn)時，那清澈的眸子里便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王庭那場撕心裂肺的爭吵，顧遠(yuǎn)“被迫”帶上她的“妥協(xié)”，以及那些關(guān)于“波斯姑娘”、“漢女相好”的刺耳流言，如同細(xì)小的沙礫，雖被旅途的塵埃暫時掩埋，卻依舊硌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不愿相信，卻又無法徹底釋懷。郎君待她依舊極好，甚至比從前更加小心翼翼，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可那份好里，似乎多了一份刻意的彌補和沉重的無奈，少了幾分從前那種純粹的、讓她心安的依賴與親昵。

顧遠(yuǎn)能清晰地感受到阿茹娜目光中的那絲疏離和懷疑。每一次她避開他的觸碰，每一次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像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反復(fù)切割。他多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些流言都是他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告訴她他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鎖鏈，死死禁錮著他的沖動。張三金的眼線無處不在，古力森連的“撐腰”也帶著審視，任何異常的親密或解釋，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甚至危及她的安全。他只能將所有的愧疚和愛意，化作更加細(xì)致的照顧，用行動去無聲地彌補。

“郎君，”阿茹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猶豫，“我們……還有多久到云州？”

顧遠(yuǎn)抬起頭，放下手中的輿圖，臉上立刻換上溫和的笑容：“快了，阿茹娜。按現(xiàn)在的速度，再有個十來天就能看到云州的城墻了。累了嗎？要不要停車休息一下？” 他自然地伸手，想去撫摸她的額頭試探溫度。

阿茹娜微微側(cè)了側(cè)頭，避開了他的手，低聲道：“不累，就是……有點悶?！?她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著遠(yuǎn)處荒蕪的田地和干涸的河床。

顧遠(yuǎn)的手僵在半空，心中的苦澀幾乎要滿溢出來。他默默收回手，聲音依舊溫柔：“那……我讓馬車走慢些，開大些窗子透透氣？”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臉色。

“嗯?！卑⑷隳鹊偷蛻?yīng)了一聲，不再說話。車廂內(nèi)再次陷入一種帶著隔閡的靜謐。

大軍行進的速度并不快。張三金似乎并不急于趕路，他的車輦時常停在風(fēng)景“獨特”或“風(fēng)水特異”之處，由他親自下車，帶著幾名精通堪輿的心腹長老，拿著羅盤和古怪的儀器，對著山川地勢比比劃劃，記錄著什么。那專注而神秘的樣子，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打仗，而是進行某種重要的“科考”。

古力森連則騎著那匹標(biāo)志性的高頭大馬，走在隊伍靠前的位置。這位性情火爆的老人，自離開王庭后，卻顯得異常沉默。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大聲呼喝部下，也不再找顧遠(yuǎn)喝酒聊天。大部分時間，他只是沉默地策馬前行，濃密的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和行進的隊伍，仿佛在警惕著什么，又像是在思考著極其沉重的問題。偶爾，他的目光會掃過顧遠(yuǎn)那輛特制的馬車，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審視。王庭那場風(fēng)波，他雖然為阿茹娜“撐了腰”，但顧遠(yuǎn)當(dāng)時的“抗拒”和如今這對小夫妻之間微妙的氣氛，讓他這個老江湖，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他選擇了沉默觀察。

張三金在“堪輿”之余，目光也時常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顧遠(yuǎn)的隊伍。他那雙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幽深的古井，冰冷地觀察著顧遠(yuǎn)對阿茹娜那無微不至卻又帶著明顯距離感的照顧，觀察著阿茹娜偶爾流露出的疏離神情。枯槁的嘴角，偶爾會勾起一絲極其細(xì)微、難以察覺的弧度。顧遠(yuǎn)夫婦之間這道加深的裂痕，正是他樂于看到的。情感上的破綻，往往比武力上的弱點更容易利用。阿茹娜，這個善良單純的孕婦，已然成了他懸在顧遠(yuǎn)頭頂、隨時可以落下的利劍。他甚至在盤算著，如何在云州這盤大棋中，將這顆“棋子”的作用發(fā)揮到極致。

旅途的艱難不僅在于路途遙遠(yuǎn)和天氣炎熱，更在于戰(zhàn)爭留下的滿目瘡痍。越靠近云州，沿途的景象越是觸目驚心。廢棄的村落隨處可見，斷壁殘垣在烈日下訴說著無聲的悲涼。干裂的土地上，野草稀疏，莊稼絕收。流民如同失巢的螞蟻，在官道兩旁艱難跋涉，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充滿了絕望。

契丹大軍經(jīng)過時，這些流民如同受驚的鳥獸，紛紛驚恐地避讓到更遠(yuǎn)的荒野，眼中充滿了恐懼和麻木。對于這些異族的軍隊，他們只有本能的畏懼。

然而，阿茹娜的心，卻被這一幕幕人間慘劇深深刺痛了。她來自草原，雖然也經(jīng)歷過中原的流亡，但從未見過如此大規(guī)模、如此徹底的毀滅和流離失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那些眼神呆滯的老人，那些抱著嬰兒、衣衫襤褸的婦人……每一個畫面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她再也無法安然坐在馬車?yán)铩?

“停車！停車！”在一次短暫的休整時，阿茹娜不顧顧遠(yuǎn)的勸阻，執(zhí)意讓馬車停下。她笨拙地扶著侍女的手下了車，挺著肚子，走向一群蜷縮在路邊樹蔭下、眼神驚恐地看著契丹軍隊的流民。

“阿茹娜！危險！回來！”顧遠(yuǎn)心中一緊，立刻跟了上去，赤磷衛(wèi)也瞬間提高了警惕。

阿茹娜卻充耳不聞。她走到一個抱著嬰兒、枯瘦如柴的年輕婦人面前。那婦人懷中的嬰兒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小臉蠟黃，氣息微弱。阿茹娜的心瞬間揪緊了。她毫不猶豫地摘下自己手腕上那對顧遠(yuǎn)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她極為喜愛的嵌著紅寶石的赤金鐲子，塞到婦人手中，用生澀的漢語夾雜著手勢，急切地說：“給孩子……換吃的……換藥……”

婦人看著手中價值不菲的鐲子，又看看眼前這個衣著華貴、挺著大肚子卻眼神清澈焦急的異族貴婦，愣住了，隨即淚水洶涌而出，抱著孩子就要給阿茹娜磕頭。

“快起來！”阿茹娜連忙扶住她，又轉(zhuǎn)向其他流民。她看到了一個腿部受傷潰爛、奄奄一息的老兵；看到了幾個餓得皮包骨、眼巴巴望著她的孩子……她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巴圖！”她回頭喊道，“把我們的干糧、肉干、還有傷藥都拿出來！分給他們！快！”

顧遠(yuǎn)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擔(dān)心她的安全，又為她這份至純至善的赤子之心所深深打動。他揮了揮手，默許了巴圖的行動。赤磷衛(wèi)們迅速將隨車攜帶的糧食、肉干和一部分傷藥分發(fā)給流民。雖然杯水車薪，但對于瀕死的流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謝謝夫人！謝謝大人！”

“活菩薩啊！活菩薩！”

流民們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用最樸實的語言表達著感激。

阿茹娜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看著那個婦人小心翼翼地將一點肉糜喂給懷中的嬰兒，臉上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淚光的笑容。那一刻，她仿佛忘記了所有的委屈和猜疑，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圣潔的光輝，如同荒漠中傲然綻放的薩日朗，耀眼而溫暖。

顧遠(yuǎn)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笨拙卻堅定地幫助著那些素不相識的苦難之人，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光芒，心中那因算計和隱瞞而筑起的冰冷堤壩，仿佛被這溫暖的泉水瞬間融化。他忍不住伸出手，這一次，阿茹娜沒有躲閃。他緊緊握住她微涼的小手，感受著她掌心的柔軟和那份傳遞過來的、無比珍貴的善良與力量。所有的隔閡，似乎在無聲的善行中悄然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