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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黃門郎趨步向前，剛要攙扶，郗自信卻側(cè)身避開。

他看見袁淑彎腰拾起奏疏時，嘴角揚起的譏誚弧度，看見王玄謨捋須時眼中的輕蔑。

忽然想起孫恩之亂時，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懷里還揣著半塊硬餅 —— 那時的天，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像被血水染透的麻布。

“陛下若執(zhí)意北伐，” 郗自信的聲音忽然低啞，“請讓末將領(lǐng)軍前驅(qū)，而非王玄謨。”

話畢，殿中死寂如墳。

劉義隆盯著沈慶之腰間空蕩蕩的刀鞘，忽然想起這人二十歲時單騎沖陣的悍勇，三十歲時平定荊州匪亂的果決，五十歲時鎮(zhèn)壓蠻夷的狠辣。

可如今，眼前之人不過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將，鎧甲下的身形看著又比去年消瘦了一圈。

“沈卿老矣?！?劉義隆揮揮手，聲音輕得像飄在水上的羽毛，“好好休養(yǎng)，待北伐凱旋，朕自當(dāng)為卿賀功?！?

郗自信退殿時，春雨正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他摸出懷中皺巴巴的《實邊論》，那是何承天臨終前托人轉(zhuǎn)交的手稿，紙頁上 ”積谷“、“練兵” 等字被朱砂圈得通紅，卻在雨水的浸潤下漸漸模糊。

路過太廟時，他聽見里面?zhèn)鱽矶Y樂聲 —— 袁淑正在主持封禪大典的預(yù)演，鐘磬聲中，隱約飄來 “陛下神武，當(dāng)繼秦皇漢武” 的諛辭。

“大人，該上車了。” 親衛(wèi)撐開油布傘，遮住漫天雨絲。

郗自信卻擺擺手，任由雨水順著護心鏡的紋路滑落，浸透甲下的中衣。

他望著宮墻上的罘罳投下的陰影，忽然想起何承天臨終前的咳血 —— 那人才是真正的孤臣，而自己，不過是個眼睜睜看著王朝走向深淵的老將。

“去石頭城。” 他忽然開口，“看看水師?！?

親衛(wèi)一愣：“大人，陛下命您 ——”

“照辦?！?郗自信翻身上馬，鐵刃甲在雨中泛著冷光。馬隊穿過朱雀大街時，百姓們紛紛避道，卻有個衣衫襤褸的孩童突然沖出，抱住馬腿大哭。

“將軍，我爹被征去拉船了，家里只剩奶奶和小妹 ——”

聞言，郗自信勒住韁繩，低頭看著孩童臉上的淚痕，想起自己孫子的模樣。

他摸出腰間錢袋，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幾枚五銖錢。“拿去吧?！?他聲音沙啞，“告訴官府，就說沈慶之允你家免役一年?！?

孩童攥著錢跑遠(yuǎn)時，郗自信聽見身后傳來議論：“那不是沈老將軍嗎？聽說他反對北伐，被陛下斥責(zé)了 ——”“噓！別亂說話，王太守說了，北伐必勝 ——”

石頭城上，江風(fēng)卷著雨絲撲面而來。

郗自信望著停泊的樓船，船舷上的 “宋” 字旗被雨水浸得褪色，水手們在甲板上懶洋洋地修補繩纜，毫無臨戰(zhàn)之態(tài)。

他轉(zhuǎn)身望向江北，云霧繚繞中，碻磝城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像一塊隨時會墜入江中的礁石。

“大人，” 親衛(wèi)遞來披風(fēng)，“何大夫的忌日快到了，要不要 ——”

“不必?！?郗自信打斷，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烽燧上，“他若泉下有知，只會罵我沒用，連一道《實邊論》都守不住。”

暮色四合時，郗自信回到府邸。

書房案頭擺著還在編纂的《宋書》，翻開處正是檀道濟列傳，“自毀長城” 四字被朱砂圈得通紅。

他摸出何承天的手稿，在 “兵農(nóng)合一” 四字旁添了行小字：“今日見水師，如見道濟公當(dāng)年之師，悲哉?！?

窗外，春雨漸急，打在青瓦上發(fā)出細(xì)密的聲響。

郗自信吹滅燭火，任由黑暗籠罩房間。

黑暗中，他仿佛看見含章殿的燭火明明滅滅，聽見劉義隆的笑聲混著袁淑的諛辭，看見王玄謨的戰(zhàn)船在江面上搖搖欲墜。

“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訪婢?！?他喃喃自語，“陛下，你何時才能明白？”

雨聲漸大，像極了滑臺城外的喊殺聲。

郗自信摸向床頭的環(huán)首刀，卻觸到一片冰冷 —— 那柄陪他出生入死的戰(zhàn)刀，還留在含章殿的御案上，如同他無法挽回的勸諫，一并留在了那個固執(zhí)的帝王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