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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王虎爹突然嘆了口氣,“當年要不是為了那口氣,誰愿意舞刀弄槍?我只想讓老婆孩子能吃上熱飯,你不也一樣?”
趙洪生摸了摸鳥籠,聲音低了些:“我哥死那年,我閨女剛滿月。我抱著她站在碼頭,心里就一個念頭——誰也不能動我閨女,誰也不能搶我碼頭?,F在想想,傻不傻?”
“傻?!蓖趸⒌α耍翱赡菚r候,不傻能活下去嗎?”
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初夏的熱意。王虎爹看著趙洪生鬢角的白發(fā),突然覺得,這老小子跟自己,其實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嘴硬心軟,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刀光劍影里,把所有的牽掛都裹在狠話里。
“等我好了,”王虎爹拄著拐杖,往屋里挪,“咱去碼頭轉轉?;⒆诱f要在那蓋個公園,種滿向日葵。”
“向日葵?”趙洪生嗤笑,“那破花有啥好看的?不如種月季,我閨女喜歡?!?
“我說種向日葵就種向日葵!”
“我偏要種月季!”
兩個老頭又吵了起來,聲音不大,卻像兩塊老石頭碰撞,帶著點笨拙的熱乎氣。
王虎站在門口,聽著屋里的爭吵,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原來這世上最動人的和解,不是痛哭流涕的道歉,是兩個斗了一輩子的老頭,能在夕陽下為了種向日葵還是種月季,像孩子似的爭個不休。
輸贏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都還活著,能看著孩子們把日子過成他們當年不敢想的樣子——沒有血債,只有煙火;沒有刀光,只有花香。
鳥籠里的畫眉還在叫,窗外的陽光正好,把兩個老頭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棵終于能并肩沐浴陽光的老槐樹,根纏在一起,枝椏相觸,在歲月里,慢慢長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模樣。
王虎爹把拐杖往墻上一靠,胸膛挺得筆直,盡管呼吸還帶著點喘,眼里的光卻像年輕時攥著刀的樣子:“這話我愛聽!當年在曬谷場,你把我摁在麥秸堆里揍,我記到現在!”
“你還好意思說?”趙洪生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道淺疤,“是誰咬我胳膊一口,差點把我這塊肉啃下來?”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把幾十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全翻了出來。王虎媽端著藥進來,笑著搖頭:“多大歲數了,還跟孩子似的?!?
“你不懂?!壁w洪生瞪她一眼,轉而對王虎爹說,“就這么定了,等你能走利索了,咱去后山那片空場,摔三跤!誰輸了,誰請喝一個月的二鍋頭!”
“輸的還不知道是誰!”王虎爹拍著胸脯,咳了兩聲又趕緊扶住墻,惹得趙洪生哈哈大笑。
笑聲落在病房里,像顆石子投進靜水,漾開圈溫柔的漣漪。王虎站在門口看著,突然想起小時候,這兩個老頭總趁著大人不注意,在碼頭的角落里偷偷分糖吃——趙洪生塞給父親半塊麥芽糖,父親回贈他顆水果糖,嘴里還互相罵著“吃貨”。
原來那些劍拔弩張的歲月里,早藏著旁人看不懂的默契。就像兩棵長在石縫里的草,根須在地下纏纏繞繞,露出地面的部分卻梗著脖子較勁,風一吹就互相拍打,雨一淋又緊緊挨著。
“前面的事,讓孩子們折騰去吧。”趙洪生望著窗外,碼頭的塔吊正在緩緩轉動,吊臂劃出的弧線溫柔得不像裝過集裝箱的,“虎子想把碼頭改成物流園,就讓他改;小雅想在碼頭開畫展,就讓她開。咱這些老骨頭,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虎爹點頭:“對,咱只負責摔跤、喝酒、看孫子?!?
“誰跟你有孫子?”趙洪生嘴硬,眼里卻笑開了花,“我閨女才剛嫁過去!”
夕陽的光透過紗窗,在他們臉上織出細碎的網。兩個老頭靠在床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規(guī)劃著傷好后的日子——去后山摔跤,去碼頭看日落,去老槐樹下殺兩盤棋,把那些被恩怨占去的時光,一點點補回來。
王虎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這對“老冤家”。走廊里,小雅正提著保溫桶走來,看見他就笑:“我爸又跟王叔抬杠呢?”
“嗯,約好傷好去后山摔跤?!蓖趸⒔舆^保溫桶,眼里帶著暖意。
“隨他們吧?!毙⊙磐熳∷母觳玻拔覌屨f,他們倆啊,這輩子就靠互相較勁活著呢?!?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的聲音里沒有了過去的戾氣,只有安穩(wěn)的煙火氣。王虎看著夕陽染紅的天際,突然明白,所謂江湖,到最后不過是兩個光著屁股長大的老頭,吵吵鬧鬧一輩子,卻在歲月的盡頭,把彼此活成了最放不下的牽掛。
至于輸贏,早在他們約好摔跤的那一刻,就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事。
老槐樹下的石桌上,棋盤擺得滿滿當當。王虎爹把手里的棋子一扔,氣呼呼地瞪著對面的趙洪生:“不算不算!剛才那步你耍賴!”
“輸了就輸了,還嘴硬?!壁w洪生笑得眼角的疤都堆成了褶,把贏來的三顆花生扔進嘴里,“連輸三盤,老王頭,你這腦子是真不如從前了。”
王虎媽端著茶水過來,笑著給兩人續(xù)上:“他啊,前陣子躺病床上躺久了,腦子都銹了?!?
王虎爹哼了一聲,轉頭看見趙洪生獨自坐在那剝花生,身邊空蕩蕩的,突然冒出一句:“老趙,你看我這鐵娘子還陪在身邊,你是不是也得討個老伴?整個老婆,省得天天往我這跑,蹭吃蹭喝?!?
這話一出,連樹上的麻雀都靜了靜。鐵牛正蹲在旁邊修自行車,手里的扳手“哐當”掉在地上——這世上,大概也就王虎爹敢跟趙洪生說這話。
趙洪生剝花生的手猛地一頓,抬頭瞪他:“你個老東西,咒我是不是?”
“我咒你干啥?”王虎爹往石凳上一坐,蹺起二郎腿,“前陣子社區(qū)張大媽托我問你,說她兒子在國外,自己一個人住著悶,想找個伴兒遛彎下棋。張大媽我認識,年輕時是紡織廠的標兵,干凈利落,跟你正好配?!?
趙洪生的臉瞬間漲紅,抓起棋盤上的棋子就往他身上扔:“你個老王八蛋!我看你是病好了欠揍!”
王虎爹笑著躲,棋子砸在身上也不惱:“你別裝!上次在醫(yī)院,我看見你偷偷看張大媽跳廣場舞,眼睛都直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趙洪生梗著脖子,卻偷偷往社區(qū)活動中心的方向瞥了眼——張大媽此刻正帶著一群老太太扭秧歌,紅綢子舞得像團火。
王虎媽捂著嘴笑:“他趙叔,老王說的是實話。你一個人住著也孤單,找個伴兒互相照應,小雅也能放心?!?
趙洪生別過臉,撿起地上的棋子,聲音悶悶的:“我這歲數了,折騰啥?”
“歲數大咋了?”王虎爹拍著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你忘了年輕時說過,等碼頭安穩(wěn)了,就娶個會織毛衣的媳婦?張大媽織的毛衣,鄰里街坊誰不夸?”
這話戳中了趙洪生的軟肋。年輕時他確實想過,等報了仇,就找個溫和的女人過日子,給小雅織毛衣,陪她看星星??珊髞砩┳铀懒耍髟估p了一輩子,這念想早就被壓在了箱底。
“再說了,”王虎爹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卻帶著股促狹,“你不找個老伴,以后摔跤誰扶你?下棋誰給你端茶?總不能天天賴在我家吧?”
趙洪生被他說得心里發(fā)慌,抓起桌上的空茶杯猛灌了口,卻忘了里面早沒水了。王虎爹看著他這副模樣,突然哈哈大笑——這老小子,看著硬得像塊石頭,其實心里比誰都盼著點熱乎氣。
旁邊的街坊們遠遠看著,都跟著笑。誰不知道趙洪生這輩子最忌諱別人提“找老伴”,也就王虎爹敢戳他的痛處,還戳得他沒法發(fā)作。
“行了行了,下棋下棋!”趙洪生把棋盤一推,耳根卻紅得厲害,“再提這事,我掀你桌子!”
王虎爹笑著重新擺棋,眼角卻瞥見他偷偷往社區(qū)活動中心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風穿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在替這對老伙計笑——吵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到頭來,最懂你的還是那個跟你斗了半世的冤家。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王虎媽坐在旁邊擇菜,時不時插句嘴,趙洪生嘴上罵著“婦道人家懂什么”,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一盤棋下到一半,趙洪生突然說:“張大媽……真會織毛衣?”
王虎爹手里的棋子差點掉地上,隨即笑得更歡了:“不僅會織,還會做紅燒肉!比我家老婆子做得香!”
“哼,我才不信?!壁w洪生嘴硬,眼里的光卻亮了,像被點燃的火星,“改天……我倒要嘗嘗?!?
老槐樹下的笑聲傳得很遠,混著扭秧歌的嗩吶聲,像一首熱熱鬧鬧的歌。王虎爹看著對面假裝淡定的趙洪生,心里清楚,這老小子的春天,怕是要來了。
有些話,只有他敢說;有些關心,只有用這種拌嘴的方式,才能說進彼此的心里。畢竟,他們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兄弟,是斗了一輩子的冤家,更是這世上最懂對方軟肋的人。
至于趙洪生會不會真的去找張大媽,王虎爹一點都不著急。他有的是耐心,陪著這老小子慢慢折騰——就像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們一起折騰碼頭,一起折騰恩怨,現在,該一起折騰點像樣的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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