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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爛熟于心的經(jīng)文段落，此刻像鋒利的刀片反復(fù)割著他的神經(jīng)。\"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鏗鏘，在饑腸轆轆的深夜化作酸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訓(xùn)誡，被債主拍門的巨響震得支離破碎。他翻出壓在箱底的科舉卷，朱紅的\"落第\"二字已褪色成暗紅，恰似他被現(xiàn)實磨碎的理想。

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檐角的水滴砸在《論語》的封皮上，暈開的水痕宛如蜿蜒的河，將\"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字跡泡得模糊。書生忽然笑出聲，笑聲驚飛了梁間的寒鴉，驚散了滿室的月光。他抱起浸透雨水的典籍，任書頁貼著胸膛，那里跳動的，是被文字滋養(yǎng)卻無處安放的熾熱靈魂，在這冰冷的人世間，倔強地燃燒著最后的溫度。

暮色如墨，將書生的影子壓得扁平，深深嵌進青石板的縫隙里。他蜷縮在城隍廟斑駁的廊柱下，耳畔又響起父母臨別時的叮囑，那些溫?zé)岬脑捳Z裹著粗布衣衫的氣息，此刻卻在饑腸轆轆的抽搐中碎成齏粉。老母親塞進行囊的麥餅早已化作惡霸掌心的碎屑，父親佝僂著腰換來的碎銀，在拳打腳踢間滾入溝渠，濺起的泥水弄臟了他唯一體面的長衫。

腹中的轟鳴愈演愈烈，像荒年里枯井中絕望的回響。書生望著廟門外游蕩的野狗，喉頭泛起苦澀——那些咬過他腳踝的惡犬，此刻爭搶的腐肉，都比他腹中的虛空要實在。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干裂的嘴唇蹭過袖間補丁，恍惚看見學(xué)堂先生揮毫寫下的\"君子固窮\"，墨跡在眼前暈染成父母鬢角的霜雪。

冷風(fēng)灌進破洞的鞋底，他抱緊懷中沾血的書卷，權(quán)當(dāng)是充饑的糧。當(dāng)惡霸們的獰笑再次在記憶中回蕩，他卻只能賠著笑臉，任屈辱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原來這天下通透的路，早被權(quán)勢與棍棒堵成了死巷，而他讀過的千卷圣賢書，終究抵不過一碗救命的稀粥。

寒風(fēng)卷著枯葉掠過青石板，書生將毛氈鋪在城隍廟的石階下，宣紙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他攤開精心裝裱的《松鶴延年圖》，鶴羽上的墨色仿佛要沖破紙面，振翅高飛；另一幅《春江月夜》里，粼粼波光竟是用金粉勾勒，在暮色中流轉(zhuǎn)著微弱的璀璨。攤前擺著謄抄的《唐詩三百首》，蠅頭小楷工整如刀刻，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尾字都懸著飛揚的勁道。

\"各位行行好，字畫換糧......\"他的聲音被鼎沸的人聲碾碎。挑著菜擔(dān)的農(nóng)婦匆匆繞過，綢緞莊的掌柜連眼角都未抬，幾個孩童好奇湊過來，卻被家長拽著耳朵罵道：\"看這窮酸樣，莫要學(xué)了晦氣！\"夕陽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長，與宣紙上傲然挺立的墨竹重疊，又被往來行人的腳步反復(fù)踐踏。

暮色四合時，攤前依然分文未得。書生望著被風(fēng)掀起的畫角，恍惚想起幼時在私塾，先生說\"妙筆可驚天地\"?？扇缃瘢@起的唯有檐下歸巢的寒鴉，撲棱棱的翅膀掃落幾片未干的墨點，在宣紙上洇成苦澀的淚斑。他顫抖著收起無人問津的珍寶，指腹撫過被磨得起毛的硯臺，那里凝結(jié)的墨塊，恰似他逐漸冷硬的心。

殘陽將最后一抹血色揉進云層時，書生鋪開新裁的素絹，狼毫蘸飽濃墨，《心經(jīng)》的梵文如流螢般在紙面游走。第七遍寫完\"揭諦揭諦\"，耳畔突然炸開小二亢奮的吆喝：\"祖?zhèn)鞴Ψ虬?！咬一口力拔山兮，吞兩枚氣貫長虹！\"圍觀眾人哄笑著搶購，熱騰騰的蒸籠霧氣中，銅錢碰撞聲清脆得刺人耳膜。

他捏著浸透墨香的經(jīng)卷，喉結(jié)艱難滾動。指尖撫過\"色即是空\"的偈語，忽然想起神雷殿銅鈴上流轉(zhuǎn)的雷紋——若這世道本就荒誕，何不將真話也說成荒誕？顫抖的手扯下衣襟布條，歪歪扭扭寫下\"上古秘典·九轉(zhuǎn)雷心訣\"，墨跡未干便被風(fēng)掀得嘩嘩作響。

\"賣神功秘籍！修煉可引天雷淬體！\"沙啞的吆喝驚飛檐下寒雀。起初路人只當(dāng)他瘋魔，直到某個醉漢踉蹌著抓起經(jīng)卷：\"這字...這字透著仙氣！\"銅錢砸在石板上的脆響中，書生看著被搶走的《心經(jīng)》，恍惚覺得那些\"觀自在菩薩\"的字句，此刻正化作千萬道雷芒，刺破這顛倒的人間。

當(dāng)?shù)谄邚圽"九轉(zhuǎn)雷心訣\"被撕成碎片塞進壯漢口中時，沈硯卿掌心的竹筆突然發(fā)出蜂鳴。硯臺里凝結(jié)的墨塊轟然炸裂，化作千百道墨線纏住圍觀者的手腕，眾人驚呼聲中，那些吞下經(jīng)文的漢子竟懸浮半空，周身纏繞起淡紫色的電光。

\"騙子！還我銀子！\"最先清醒的看客撿起石塊擲來，卻在觸及沈硯卿衣角的瞬間，石塊表面裂開蛛網(wǎng)狀的紋路，滲出墨色汁液。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剛罵出的話語竟化作黑色蝴蝶，撲簌簌飛向攤前那方紫端硯。

沈硯卿望著硯中翻涌的墨浪，突然想起族譜扉頁的暗紋——此刻那些蟄伏百年的古篆，正順著他的血管爬向心臟。當(dāng)最后一枚銅錢滾入錢袋時，他鬼使神差地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雷心訣\"末尾的瞬間，整座街市的燈火驟然熄滅。

黑暗中，吞下經(jīng)文的壯漢們發(fā)出非人的嘶吼。他們皮膚下浮現(xiàn)出與經(jīng)文相同的金色符文，額頭長出彎曲的墨色犄角。人群四散奔逃時，沈硯卿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虛空傳來：\"原來...這才是'書中乾坤'的真意。\"

街角傳來銅鈴輕響，神雷殿方向騰起萬千道墨色閃電。沈硯卿握緊發(fā)燙的竹筆，看著自己在月光下逐漸透明的手掌——那些被撕毀的經(jīng)文碎片，正從他的毛孔里鉆出，在空中重新拼湊成一卷泛著幽光的古卷，而卷首篆字，赫然是失傳百年的《墨劫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