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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南城樓

北地深冬的風，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子割肉。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在晉陽城頭，仿佛隨時要傾塌下來。城墻上，象征河東節(jié)度使的猩紅大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卻被濃重的硝煙熏染得斑駁黯淡。

“嗚——嗚——嗚——”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號聲撕裂了寒冷的空氣，如同地獄惡鬼的催命符，從城下叛軍連綿的營盤深處傳來。伴隨著號角，是滾雷般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大地在微微顫抖！

“來了！叛賊的連環(huán)馬！上城！快——！”城頭守軍聲嘶力竭的吼叫瞬間被淹沒在震天的聲浪里。

河東節(jié)度使王承業(yè)，一身沾滿血污和煙塵的明光鎧，頭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花白凌亂的頭發(fā)。他雙手死死扣住冰冷的城垛，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城外那片越來越近、如同黑色鋼鐵洪流般涌來的恐怖景象！

煙塵蔽日！

數(shù)以千計的叛軍重甲騎兵！戰(zhàn)馬皆披掛厚重的毛氈和鑲鐵皮甲，只露出噴吐著白氣的口鼻和瘋狂轉動的血紅眼珠！馬背上的騎士更是如同鐵罐頭，全身包裹在精鐵打造的札甲之中，連面部都覆著猙獰的鬼面鐵罩！更令人膽寒的是，這些重騎并非散亂沖鋒，而是用粗大的鐵鏈將五匹馬一組，連環(huán)鎖扣在一起！五匹戰(zhàn)馬，十名騎士，組成一個不可分割、如同移動堡壘般的鋼鐵殺戮單元！

這正是史思明壓箱底的殺手锏——幽州重騎連環(huán)馬！人馬皆裹重甲，連環(huán)沖擊，專為破城鑿陣而生！

“穩(wěn)住！弓弩手——仰角——拋射——！”王承業(yè)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一股近乎瘋狂的決絕。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直指城下，“床弩！瞄準馬腿！放——！”

城墻上，早已被連日血戰(zhàn)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守軍爆發(fā)出最后的勇氣。密集的箭矢如同飛蝗般潑灑下去，帶著凄厲的尖嘯！手臂粗的床弩巨箭帶著沉悶的破空聲，狠狠扎向連環(huán)馬陣的前排！

“噗噗噗…”“鐺鐺鐺…”“唏律律——！”

箭雨落下，效果卻微乎其微！大部分箭矢射在厚重的馬甲和人甲上，只能濺起零星的火星，便被彈開！偶爾有巨箭射入馬腿，戰(zhàn)馬轟然倒地，但鎖鏈相連，旁邊四匹戰(zhàn)馬也被帶倒，整個連環(huán)馬陣瞬間出現(xiàn)幾個混亂的缺口！然而，缺口立刻被后續(xù)源源不斷的鋼鐵洪流填補！倒地的重騎和戰(zhàn)馬，反而成了后續(xù)騎兵踐踏的墊腳石！

“他娘的！這鐵疙瘩…射不穿??！”一個滿臉血污的校尉絕望地吼道。

“火油！猛火油！給老子往下澆——！”王承業(yè)目眥欲裂，須發(fā)戟張，狀若瘋虎！

滾燙的、粘稠的黑色猛火油，從城頭特制的傾倒口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澆在連環(huán)馬陣的前鋒上！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點火——！快——！”王承業(yè)厲聲嘶吼！

數(shù)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被奮力擲下！

“轟——?。。　?

烈焰沖天而起！瞬間吞噬了最前列的幾十組連環(huán)馬！凄厲到非人的慘嚎聲穿透了戰(zhàn)場的喧囂！人馬在烈焰中瘋狂掙扎、翻滾！鐵甲被燒得通紅變形！空氣中彌漫開皮肉焦糊的惡臭！

火海暫時阻擋了連環(huán)馬陣的勢頭！

“好！燒死這群狗娘養(yǎng)的！”城頭爆發(fā)出短暫的、夾雜著恐懼與亢奮的歡呼！

然而，王承業(yè)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沒有絲毫喜色。他死死盯著火海后方。史思明的主力步兵方陣，如同黑色的潮水，在連環(huán)馬撕開的短暫空隙和制造的心理威懾下，已經(jīng)扛著密密麻麻的云梯、沖車，踏過被燒焦的尸體，如同蟻群般涌到了城墻根下！無數(shù)鉤索帶著呼嘯聲飛上城頭！

“滾木礌石！金汁！給老子砸下去！別讓他們上來——！”王承業(yè)的劍鋒指向蟻附攻城的叛軍步兵，聲音因過度嘶吼而徹底破裂！

滾燙的金汁兜頭淋下，被澆中的叛軍士兵發(fā)出凄厲的慘嚎，皮肉瞬間潰爛！沉重的滾木礌石砸落，將云梯連同爬滿的士兵一起砸成肉泥！城上城下，每一寸空間都變成了血肉磨坊！

王承業(yè)親自搶過一把長柄戰(zhàn)斧，狠狠劈向一個剛冒頭的叛軍百夫長！血光迸濺！滾燙的鮮血噴了他滿頭滿臉！他抹了一把臉，腥咸的血腥味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

就在這生死搏殺的混亂中，一個穿著普通民夫衣服、滿臉煙灰的親兵，如同泥鰍般擠過混亂的人群，猛地撲到王承業(yè)腳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王承業(yè)正要一腳踹開，那“民夫”卻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急促地低吼道：“節(jié)帥！史將軍密令！火起之時，南甕城閘門——勿閉！”

王承業(yè)揮斧的動作猛地一僵！渾濁的老眼深處，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恐懼，有掙扎，最終化為一絲狠戾的決斷——一閃而逝！他狀似無意地狠狠一腳踹開那“親兵”，怒罵道：“滾開！擋著老子殺賊！” 隨即又揮舞著戰(zhàn)斧，嘶吼著沖向另一處危急的垛口，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沒有人注意到，在震天的喊殺和垂死的哀嚎聲中，王承業(yè)背對著甕城方向，對著一個心腹裨將，極其隱蔽地、幅度極小地——擺了擺手！

洛陽·龍門驛·夜

夜色如墨，冰冷刺骨。洛河在驛站外嗚咽流淌，河面上漂浮著細碎的薄冰。龍門驛位于洛陽城南數(shù)十里的官道旁，背靠龍門山，前臨洛水，位置偏僻。一支由十幾輛騾馬大車組成的“商隊”，在驛站簡陋的院落里歇腳。車轍深陷泥地，顯然載重不輕。篝火在院子中央噼啪燃燒，昏黃的火光映照著幾張疲憊而警惕的臉。正是偽裝成商隊的暗巡使團。

兵部職方司郎中裴冕，四十許年紀，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茍，此刻卻眉頭緊鎖，裹著一件半舊的羊皮襖，坐在火堆旁，就著火光仔細核對著幾張從不同渠道抄錄來的漕運單據(jù)副本。戶部度支員外郎楊炎，年輕氣盛，裹著厚厚的棉袍，搓著手，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嘴里低聲咒罵著這該死的天氣和一路的盤查刁難。

驛站那破敗的堂屋里，轉運司判官劉晏正與驛丞交涉。劉晏三十出頭，身材不高，卻精干異常，一雙眼睛透著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與精明。他臉上堆著商人慣有的圓滑笑容，將一小錠銀子不動聲色地塞進驛丞那油膩的袖口里：“驛丞大人辛苦，這點小意思給兄弟們打點酒驅驅寒。我們這行商走貨的，就圖個平安順遂。夜里還需勞煩大人多派幾個兄弟在院外巡更，這兵荒馬亂的，聽說附近不太平??？”

驛丞掂量著袖中銀子的分量，蠟黃的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好說好說！劉掌柜放心！小老兒這就安排！保管一只野狗都溜不進來！” 他拍著胸脯保證，渾濁的眼睛卻不易察覺地掃過院子里那些騾車——車轍太深了，裝的絕不僅僅是尋常貨物。

夜?jié)u深。呼嘯的寒風刮過驛站破敗的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如同鬼哭。除了守夜護衛(wèi)刻意壓低的交談和篝火的噼啪聲，驛站陷入一片死寂。

驛站后院堆放雜物的柴房陰影里，幾條如同壁虎般的黑影，無聲無息地貼著冰冷的土墻滑落。他們?nèi)戆诰o身的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手中握著涂抹了黑漆、在夜色中絕不反光的短刀和精巧的手弩。為首一人，對著驛站前院方向，極其輕微地做了個手勢。

驛站前院，兩個負責守夜的“商隊護衛(wèi)”抱著長矛，背靠著騾車打盹。其中一個似乎被寒風吹醒，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娘的…真冷…”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手肘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旁邊一輛騾車車轅上綁著的一個不起眼的藤條箱。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機括彈動聲，從藤條箱內(nèi)部傳出！

就在這聲音響起的剎那！

“咻咻咻——！”

數(shù)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從驛站屋頂?shù)年幱?、院墻的豁口、甚至柴堆后面電射而出！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兩個守夜護衛(wèi)的咽喉和心口！

“呃…呃…” 兩個護衛(wèi)連慘叫都未能發(fā)出，便捂著飆血的脖子軟倒在地！

幾乎同時！幾條鬼魅般的黑影從柴房方向暴起！如同離弦之箭撲向那輛發(fā)出異響的騾車！目標明確——那個看似普通的藤條箱！為首的黑衣人眼中閃爍著貪婪和殘忍的光芒！箱子里，是暗巡使團此行最重要的東西——那些足以扳倒安祿山的原始賬冊副本！

“敵襲——！” 一聲凄厲的示警聲劃破夜空！是剛走出堂屋準備解手的楊炎！他目睹了護衛(wèi)倒地和黑影撲出的瞬間！巨大的恐懼讓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

示警聲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整個驛站瞬間炸開！

“嗆啷！”“嗆啷！” 其余護衛(wèi)從睡夢中驚醒，紛紛拔刀怒吼著沖了出來！

裴冕猛地站起，手中的單據(jù)散落一地，臉色瞬間慘白！他下意識地撲向那輛裝著藤條箱的騾車！那是命根子！

“保護賬冊——！” 劉晏的厲喝聲從堂屋門口傳來！他反應最快，手中已多了一把尺余長的精鐵算盤！算盤珠并非木制，而是精鐵打造！他身形如電，竟后發(fā)先至，擋在了裴冕和撲來的黑衣人之間！

“叮叮當當！” 金鐵交鳴聲爆響！劉晏的鐵算盤舞得密不透風，瞬間格開數(shù)把刺來的短刀！火星四濺！

然而，撲向騾車的黑衣人首領動作更快！他看也不看劉晏，反手一刀逼退一名沖上來的護衛(wèi)，另一只手如同鐵爪，狠狠抓向騾車上的藤條箱！

“休想！” 楊炎目眥欲裂，情急之下抓起火堆旁一根燃燒的木柴，怪叫著砸向黑衣人首領的后背！

黑衣人首領冷哼一聲，身形詭異一扭，燃燒的木柴擦著他的衣角飛過。他抓向藤條箱的手沒有絲毫停頓！

“咔嚓！” 藤條箱的鎖扣被他生生扯斷！箱蓋掀開！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塊壓重的石頭！

“什么？！” 黑衣人首領瞳孔驟縮！中計了！

就在他一愣神的剎那！

“噗嗤！”

一柄冰冷的、淬毒的短刃，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從他側后方遞出，精準地刺入了他的肋下！握刀的手，竟是那個剛剛還一臉諂媚的驛丞！此刻他臉上哪還有半分卑微，只有冷酷的殺意！

“呃啊…！” 黑衣人首領劇痛之下，反手一刀劈向驛丞！驛丞靈活后撤，避開刀鋒，臉上露出獰笑。

“賬冊在裴冕身上！殺了他！” 驛丞尖聲叫道，指向正被兩名黑衣人圍攻、險象環(huán)生的裴冕！

所有黑衣人的目標瞬間轉向裴冕！攻勢更加瘋狂！

“保護裴大人！” 劉晏目眥欲裂，鐵算盤橫掃，砸飛一名黑衣人的短刀，自己肩頭卻被另一名黑衣人劃開一道血口！楊炎也紅了眼，撿起地上護衛(wèi)的長矛，毫無章法地亂捅亂刺！

場面混亂到了極點！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驛站狹小的院落成了修羅場！護衛(wèi)一個個倒下！裴冕的胳膊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半幅衣袖！劉晏和楊炎也是傷痕累累！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轟隆——！”

驛站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狠狠撞開！木屑紛飛！

十幾名身著黑色勁裝、手持制式橫刀和勁弩的精悍漢子，如同旋風般沖了進來！他們行動迅捷，配合默契，弩箭精準點射，瞬間放倒了幾名背對著大門的黑衣人！為首一人，面容冷峻如鐵，眼神銳利如鷹，正是皇帝李琰秘密派出的另一支接應力量——百騎司的暗衛(wèi)頭目，代號“梟”！

“百騎司辦案！逆賊受死——！”“梟”的聲音冰冷，如同死神的宣判。他手中橫刀化作一道匹練寒光，直取那名偽裝驛丞的殺手！

突如其來的強援讓黑衣人陣腳大亂！驛丞見勢不妙，虛晃一刀逼退“梟”，怪叫一聲：“風緊！扯呼！” 轉身就想翻墻逃跑！

“想走？晚了！” 劉晏眼中精光爆射！他一直在混亂中冷靜觀察！就在驛丞轉身的剎那，他猛地將手中沉重的鐵算盤當做暗器，狠狠砸向驛丞的后心！

“砰！” 一聲悶響！鐵算盤結結實實砸在驛丞背上！驛丞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綁了！” “梟”厲聲喝道。手下暗衛(wèi)如狼似虎撲上！

殘余的黑衣人見首領被抓，心膽俱裂，紛紛作鳥獸散，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戰(zhàn)斗在百騎司介入后迅速結束。院子里一片狼藉，血腥味濃得化不開。護衛(wèi)死傷過半，裴冕、劉晏、楊炎皆帶傷。

“梟”走到驚魂未定的裴冕面前，單膝跪地：“卑職百騎司暗衛(wèi)‘梟’，奉陛下密旨，暗中護衛(wèi)并接應裴大人一行！救駕來遲，請大人恕罪！”

裴冕捂著流血的胳膊，臉色蒼白，喘息著搖頭：“不…不遲…梟統(tǒng)領來得正是時候…若非…若非劉判官機警…” 他目光投向劉晏，充滿了感激和后怕。

劉晏正捂著肩頭的傷口，在楊炎的攙扶下走過來。他臉上毫無劫后余生的喜悅，反而異常凝重。他走到那輛被掀翻的騾車旁，從一堆散落的草料和雜物下面，費力地拖出一個沾滿泥土、毫不起眼的粗麻布袋。

“真正的賬冊…在這里。” 劉晏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絲心有余悸，“昨夜扎營時，我見驛丞眼神閃爍，反復窺視我們裝‘賬冊’的藤條箱，便覺不妥。入夜前，借口檢查貨物，將真正的賬冊副本和最重要的幾張原始憑據(jù)，轉移到了這個裝馬料的麻袋里，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草料…那藤條箱里，只放了幾塊石頭和…幾張無關緊要的貨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