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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孟離的臉。
忽然仿佛有什么牽動,裴液怔然偏過頭,只見對面馬車里、漆黑的牢籠中,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已從虛無中浮現(xiàn)而出,坐在了那里。
赤足、散發(fā)、單衣、禁錮齊全,全然相同,連重傷未愈的微白臉色都如出一轍。
但他是這張臉真正的主人。
他們曾經(jīng)短暫地見面和交談,在崆峒的群峰之間,兩人為了殺死同一個人竭盡全力,如果有機會,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互托生死。
如今這位年輕人安靜地看著他,忽然鄭重而認真地啟了下唇。
裴液辨認出那個唇形,那是“多謝”。
下一刻那牢籠就重新落死了,和這位年輕人的相見總是短暫突兀,兩架馬車在這寂靜的小巷中短暫并行了幾息,又互不干擾地奔向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車馬粼粼行著,裴液用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在這盆中一洗,只感到一些靈妙的玄氣鉆入了自己的筋骨,面容是最先恢復了原貌,身體的筋骨則以一種更緩慢的方式在慢慢變動。
盯著這張自己的臉裴液才真的意識到自己就這樣恢復自由了,雖然真氣環(huán)還得等術(shù)士來解,但此時至少在侍者幫助下卸下了腳鐐,向后倚在靠背上。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多久以前,自己的心神和身體都已習慣了緊繃,此時感到久違的、無比的輕松,仿佛已是太遙遠的身體狀態(tài)。
裴液怔然安靜了一會兒,齊昭華也分毫沒有打擾他,慢慢斟著一壺小茶。
良久他微啞道:“.齊姑娘,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嗎?”
齊昭華笑:“裴少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裴液其實略一動腦也想得明白,女子不過比自己早來一月,打通仙人臺這樣的關(guān)節(jié)幾乎不可能,何況自己這種案子,恐怕要上達到難以想象的高度。
只看一夜來的變動,只看這重獄之中的設(shè)計、三司眼皮底下的金蟬脫殼,其中涉及的人物、關(guān)節(jié)、權(quán)力.就難以勝數(shù),偏偏調(diào)動起來卻如此精密流暢,一夜之間各方就完成了配合,實在太有舉重若輕之感。
可這道將他從死牢取出的,如此深入、龐大的權(quán)力又是來自什么地方呢?
“只是沒想到這樣巧?!饼R昭華微笑道,“我倚仗的神京靠山,竟然也是裴少俠的乘蔭大樹,以后共事,還請多多擔待了?!?
裴液怔了一下,他對“靠山”兩個字還算敏感,他從未和神京產(chǎn)生過什么聯(lián)系,若說真有這么一個靠山的話.那只有越爺爺曾托付給他的那幾句話了。
在知道被遣送神京之后,他其實沒有太期待這個全然陌生的“修文館”的。他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遑論他還沒去拜謁過那位館主。
平心而論,即便人家知道“裴液”這個名字,但一個犯下如此棘手大罪的冒失少年,素未謀面毫無交情,人家憑什么搭進去救你呢?
何況這種事情,絕對已超出了很多“靠山”的高度。
能遣人來牢里稍微問候一下,裴液都會真切地感懷在心。
裴液不禁問道:“齊姑娘的靠山也是修文館嗎?”
齊昭華微怔,繼而反應(yīng)過來一笑:“恩君平日確實喜歡待在修文館。”
“.”
“我們現(xiàn)在便是去館里見恩君?!饼R昭華微微一笑,遞給他一杯茶。
“齊姑娘是這位館主的幕僚嗎?”
齊昭華驚訝:“好精準,裴少俠見識和用詞越發(fā)博學了?!?
“.齊姑娘,我可從不拿你開涮?!?
齊昭華抱歉一笑,又斂了面容,沉默片刻,認真道:“恩君是我的撥云之日。”
“.”
馬車沒有再行駛太久,就一轉(zhuǎn)駛?cè)肓艘惶庨T庭。
裴液經(jīng)歷過在門外下車,也經(jīng)歷過在庭院下車,但這分明已入了庭園還在行駛的情況還是頭一次。
他忍不住掀簾望去,只見闊大的湖面、亭臺樓閣、假山小瀑、秋林霜花.比比皆是,他本來已不覺得自己多沒見過世面了,連荒人都殺過兩個,這時還是茫然震撼。
給我拉哪兒來了?這還是神京嗎?
“館子有些大,沒多久了?!饼R昭華溫聲道。
果然,行了小半刻鐘后馬車終于停下,裴液下車,面前是一座處地極佳,卻十分安靜的小樓。
齊昭華立在階前斂了下衣襟,裴液下意識有樣學樣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現(xiàn)下的穿著,轉(zhuǎn)頭驚恐地看著女子。
齊昭華一笑:“沒事的,恩君一會兒另有要事,交代了先見你一面,過后咱們再理會這些常務(wù)。”
“可——”裴液回頭一看,那干凈舒適的馬車上都是他留下的黑印子。
腹中這時又傳來黑貓平和的語句:“無礙,上來吧。”
“.有你什么事?!?
但齊昭華卻沒引他登樓,而是讓他自己走了上去。
裴液于是赤腳邁上了這座小樓,身后車馬和女子的身影都消失了,樓中唯一的感覺就是安靜。
裴液望著樓梯和經(jīng)過的樓層,只覺一切陳設(shè)都顯得很清樸——不是故作低調(diào)的奢華,而確是樸素耐用的料子。兩壁多懸掛書字,很多也并不裝裱,只是隨意貼上掛上。
裴液一邊緩緩登樓一邊看著,認出多是些詩詞句,小部分不認識,大部分看不明白,但依然停不下眼睛。
他近來本來就有些喜歡這東西,而且這字也確實太好看。
如此一層層登上,不認識的便詢問小貓,小貓每一個都能清楚地解答,令裴液頗為驚異。裴液倒不懷疑小貓的認字能力,只是其中很多寫得實在隨意,它竟然沒有一處磕絆。
終于登上四樓,快到末端時他目光一定,好幾個熟悉的字眼涌入了眼睛。
裴液稍稍放慢步伐讀完了整句,寫的是:“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yún)翘稊佚堊?。?
這句詩中每個字他都認得,偏偏令他莫名怔住,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這詩.后面還有嗎?”
“.小貓?”
然而卻不是小貓的回應(yīng)了。
“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鼻宸€(wěn)的聲音輕誦道,響起在空曠的樓廳之中。
裴液驚愕轉(zhuǎn)頭,然后怔住。
原來已是廊道的盡頭了,女子隨手合上了桌前書卷,抬起一雙深邃美麗的眼眸看向他。
如果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會帶上一個重要人物的印記,那裴液此時一瞬間就明白對齊昭華來說這個人是誰了。
從容、嫻雅、瀟灑、書卷、清弱、雄主.當無數(shù)種氣質(zhì)雜糅到一起,帶給人的感覺其實沒辦法用語言描繪。
只是對于初見者來說,比起內(nèi)在的魂魄,昳麗的外表會更先聲奪人。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
兩位纖挺的仕女安靜地站在她身后,桌子上鋪展著一份巨大細致的圖繪,裴液怔然中辨認出正是南衙重獄。而在旁邊,一只玉團般的黑色小貓蹲在那里,正捧著一塊軟糕細細品嘗。
“到了神京卻仍讓你受牢獄之苦,是我的失職?!迸悠胶偷恼Z氣與當日腹中轉(zhuǎn)達如出一轍,“但確實有人很堅決地要你死,所以我們迂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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