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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畫師”二字一下撩起了裴液的眉毛。
李縹青也是一怔,與少年對視一眼,一齊凝起雙目望向了戲臺,再沒了聽一會兒便走的意思。
這出戲咿咿呀呀唱了一個時辰。
要在這里尋正經戲樓里那雅靜和樂的氣氛是不可能的,其間只有一直不停的喧嚷。戲客只占小半,剩下皆是帶孩童尋處地方玩樂的婦老。
不過聽得最認真的也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孩童,許多甚至沒有大人帶著,挽著褲腿黑著腳板,頭辮上蒙著七九城囂攘的塵土,唧唧喳喳又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劇情和唱詞,不時還跟著學唱幾句——正是他們給戲院添上了一層消不下去的雜音。
不過即便這樣也甚少人離席,那些別處來的戲客似乎也早習慣這副氣氛,連二樓那兩位龍頭都一直安安靜靜地聽完了整場。
裴李二人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坐到了最后,一開始的期待卻落了空。
這確實是蛇仙與畫師相戀的故事,但兩人卻沒有在其中找出和西方恬相關的要素,沒有天才成名、沒有入山一月、沒有臨仙之卷.或者說,“畫師”這個人物在這出戲中其實根本沒有得到什么筆墨。
他更像一個工具或者單薄的符號,整出戲全篇都只集中在白蛇仙女的視角上,唱她生來背負侍種仙草的命運,唱她思動凡心遇上畫師,唱她與之傾情相愛,唱仙草將枯,她欲和畫師化凡終生,卻最終被仙人抓去,兩人痛苦永訣至于畫師,連結局都沒有交代。
“這位大哥,這畫師可是咱們相州的哪位嗎?”少女再次問向旁邊那位戲客,“我聽說三十年前有位‘西方恬’很是出名.”
“?。课鞣教袷钦l?”戲客紅著眼眶茫然轉頭。
不過這出戲倒確如小生所說般凄婉,其感人不在白蛇與那形象模糊的畫師之間的真情,而在白蛇女自己內心徘徊兩難的凄惻。
這場戲有大段的旦角獨白,曲詞幽麗精準,采擷的意象又多是夜露朝霧、仙草白蛇這樣的涼氣盈肺之物,因此這戲一旦聽進去,便仿佛置身寒霧侵骨的高崖上,看著那白蛇女在兩條路前痛苦抉擇。一方通向清冷高遠的云天,那伴生的仙草將要枯萎,它應遵守生來的誓言去以涎血哺喂;另一方則落向溫暖紛雜的紅塵,與她結下白首同心的男子正焦急地尋找著她。
無論哪邊,都令觀眾緊緊揪心。
“它該和這畫師斷了情緣,回去哺喂仙草的。”倚在裴液肩上的少女忽然小聲道。
裴液怔了下,笑:“你怎么總有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念頭。”
“沒有它仙草要死的,但沒有愛情它又不會死。”少女小聲笑道。
可惜這正是歌頌愛情的本子,在這里真情總能打敗命運,戲臺上的白蛇女還是選擇了通往人間的路,但它最終也沒能和心上人眷屬一生,仙人強行將其擄回了天上,一生囚禁于仙草之旁。
當這幕悲劇落下時,沉浸其中的少女身體軟軟地把頭埋在了裴液肩膀上。
裴液猶豫了一下,伸開胳膊,從后面輕輕環(huán)住了她的腰肢:“你不是說想她回去天上嗎?”
“我是說她應該,不是說她會開心?!鄙倥異灺暤?,“而且她也不是自愿的?!?
然后她小聲道:“這出戲真好,我要把它搬回博望?!?
“其實有兩全的路,”裴液仰頭認真想著解題方案,“它可以先偷竊仙人功法,自己偷偷練得比仙人還厲害,把仙草帶下凡間,或者把畫師接到天上,便可兩全其美.”
李縹青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這戲瞧不出什么?!鄙倥鹕砜戳搜弁饷娴奶焐?,“你可以找人家把戲本買來看看,剛好也可以帶回博望?!?
裴液點頭應下:“伱要走了嗎?”
“我上午往碧霄閣遞了帖子,約他們大掌柜午后相見,現下只剩兩刻鐘了?!崩羁~青一笑,提醒道,“演本是戲院的寶貝,尤其這樣的看家好戲,人家多半不愿賣的,你記得客氣些、別吝嗇銀子?!?
“那得多少錢?”
“一般來說,是按一場戲入賬的十到二十倍來算,不過他們這里戲錢忒便宜.”少女想了想,“大概十兩出頭算是公道價格吧,二十兩往下都可以買?!?
裴液吸口氣:“恁貴?!?
然后他想了下,拎起黑貓放在少女肩膀上:“行那你把這個帶上?!?
李縹青一懵:“啊?”
“可以傳話?!?
“.?”少女偏頭看去,這只安靜漂亮的小貓一動不動地趴著,她猶豫著伸了下手想摸一下,但又被避開了。
“你們好好相處?!迸嵋赫J真道,不知在叮囑誰。
————
戲院散場,喧嚷聲頓時雜亂了一個臺階,許多小孩朝戲臺一擁而上,幫著搬桌抬凳,那位唱詞清冷的旦角也沒有離場,此時和婉笑著,回答著孩子們問題,將手里的糖果點心一一分到他們手上。
裴液別過少女,便提劍往后臺去,行走間抬頭看了一眼,二樓那兩位龍頭依然安坐不動。
踏進后臺,大屏一下遮蔽了天光,喧嚷也隔膜了一層,幾個力工正忙前忙后,也沒空理他,裴液便徑自往內廊去找人。
不過這才發(fā)現這戲院之冷清,越往里走越不見人,原來有數幾個雇工都已在前臺忙活了。
又走了一截,裴液腳步一頓,終于聽見了語聲。
“兩枚就是兩枚,這話落地成釘,誰也改不了?!币粋€渾厚的老聲有些疲憊地隔著薄壁傳來,“我與你算過的,一家三口,男的往碼頭出力,干得好的一天下來也不過十一二銅板,女的浣衣織布,均下來一天多說四五枚。一場戲兩個板兒,在七九城,這就是最高的價?!?
裴液頓了下腳步,此處已越發(fā)安靜,他呼吸屏了一下,外間歡樂的喧鬧和這里仿佛兩個世界。
“.那一天也有十六七枚,咱們提到四枚,哪怕三枚.”
“紀云!”這老聲高了些,“你莫裝傻!一天掙十六七兩銀的人可以輕松拿三四兩去消遣;但一天掙十六七枚銅板的人,敢拿三四枚去玩樂嗎?”
室中安靜了下來。
“那能怎么辦?”年輕聲音也高了起來,還帶些哭腔,“師父,七九城又不是人人做力工浣婦!咱們師兄弟幾個誰沒真本事?把價錢叫到十枚,也還是照樣場場滿座!”
老人沉默不語。
“再不濟咱們搬出七九城,不受這氣了!到東城把價錢叫到三十枚!”年輕人越說越激動,“相州城里那幾個戲樓我都聽過,咱們本事比誰差!”
“.”
“.還能收賞銀?!蹦贻p聲音低了下去,“不像現在整天縫縫補補,還總有人逃進來聽戲。”
“.咱們不是說了,他要逃你就給他聽——”老人口氣溫和。
“是這回事兒嗎!”年輕人激動打斷。
于是屋中徹底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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