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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腕忽然翻上來，指甲蓋上的碎鉆在陽光里劃出一道銀河?！澳愫箢i沾著泥呢?！睕鼋z絲的觸感擦過皮膚，九月猛地縮緊肩膀。

“上周我表哥從港城帶的巧克力……”林小圓的聲音像她發(fā)梢的蝴蝶結(jié)一樣輕盈晃動。九月的膝蓋重重磕在桌肚上，鐵皮鉛筆盒摔開時，三枚五分硬幣蹦跳著滾向講臺。那是周日外婆塞給我的，她掌心的鐵銹味還粘在硬幣邊緣。

硬幣滾過水泥地的聲音像一串銀鈴。九月看見林小圓淺粉色的圓頭皮鞋往后縮了半寸，鞋面上繡著兩只交頸的天鵝。最后一枚硬幣卡在講臺裂縫里，正對著值日表上她名字旁邊那朵用熒光筆描的小花。

“董九月！”粉筆頭擦著耳朵飛過，王老師的圓規(guī)扎在九月課桌上，“作文寫完了？”教室里騰起細碎的哄笑，九月彎腰去撿散落的稿紙，發(fā)現(xiàn)林小圓悄悄用紅色鋼筆在“我的外婆”后面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愛心。

盯著作文本上洇開的墨跡，外婆在廚房里干活的背影突然和港城的海市蜃樓重疊在一起。林小圓遞來的巧克力錫紙在陽光里閃了一下，那光芒刺痛了九月的眼睛。

九月把手抄本一頁一頁地打開，鋪在地上。英文花體字在陽光中伸展和蜷縮。第37頁的“時間是貪婪的——有時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jié)”這句話被模糊成灰色的云，就像去年夏天外公在媽媽的匯款單上咳嗽的血跡一樣。

當數(shù)學代表來收集作業(yè)時，九月用復寫紙復制了《赤壁賦》。油印紙下的英語周報缺了一個角落——那是九月給學校外面的一間米粉店寫招牌的報酬。當語文課代表拿起浸水的作業(yè)本時，她冷笑道:“董九月，你是重點高中的收容所嗎？”當時，昨晚為別人寫的情書殘句突然出現(xiàn)在滲透的紙頁上:“你是撒哈拉星空下永不干涸的月亮?！?

（三）

暮色爬上圖書室窗欞時，九月的影子正與防盜網(wǎng)糾纏在梵高的《星空》里。鐵銹色的天空被金屬網(wǎng)格切割成菱形碎片，像被某種巨大機械啃噬過的星河。九月伸手去夠那本殘破的政治教材，泛黃的封面正滲出藍紫色的黃昏。

北島的詩句就是從這時掉落的。紙頁早已酥脆如深秋蟬翼，在墜落過程中竟奇跡般舒展成蝴蝶形態(tài)。“玻璃是晴朗的，橘子是燦爛的?！便U字在暮光里浮游，九月忽然想起大舅舅在鋼鐵廠更衣室總掛著一幅星空掛歷，油污把旋轉(zhuǎn)的星云浸染成鐵銹色。

西郊煙囪正在切割天空。五根暗紅色圓柱體吞吐著靛青的暮靄，讓九月想起去年夏天在美術(shù)展覽會上看到的裝置藝術(shù)——那些被液壓機壓扁又重塑的《星月夜》復刻品。此刻真實的鋼鐵叢林正在上演更暴烈的創(chuàng)作，熔爐的呼吸將云層鍛造成流動的金屬。

防盜網(wǎng)外的天空完全暗下來了。九月摩挲著政治教材里凸起的裝訂線，突然觸到紙張夾層中的異物——半片風干的橘皮，邊緣蜷曲如梵高筆下燃燒的柏樹。酸澀香氣沖破經(jīng)年累月的油墨封印，在暮色里炸開金黃色的光斑。

遠處傳來晚班換崗的汽笛。流水線不會停歇的轟鳴聲中，九月仿佛看見無數(shù)鐵屑正從廠房天窗飄向夜空。它們途經(jīng)防盜網(wǎng)的囚籠時短暫駐留，在《星空》復制品表面烙下細小的灼痕，最終匯入煙囪吐出的星云旋渦。

（四）

自助銀行的熒光屏在雨夜里泛著冷光。九月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墊在Atm機上，校服袖口蹭著玻璃窗的水霧，畫出一道道季風洋流的虛線。潮濕的穿堂風掀起她扎馬尾的皮筋，別在書包側(cè)袋的玉蘭花晃晃悠悠——那是昨天值日時在走廊撿到的，花瓣邊緣蜷起的焦褐像極了地理練習冊里風化地貌的插圖。

推拉門“哐當”震動，穿靛藍色工裝的男人挾著水泥氣息撞進來。安全帽檐的積灰簌簌落在九月翻開的《區(qū)域地理總復習》上，在“珠三角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章節(jié)灑下細雪。他攥著農(nóng)業(yè)銀行卡的指節(jié)泛白，像攥著月考時被揉皺的答題卡，他反復查詢余額。

他從工裝內(nèi)袋掏出裹著保鮮膜的諾基亞110，機身還帶著體溫。九月注意到透明膠帶修補的裂痕里，塞著張邊角卷曲的準考證復印件，“喂……”沙啞的嗓音混著外省口音。

聽筒里傳來小妹妹清亮的背誦聲：“湖南湖北洞庭寬……”突然變成急促的忙音。男人的喉結(jié)重重滾動，把手機貼得更緊些，仿佛要鉆進那道電波裂痕。九月在他轉(zhuǎn)身時瞥見工牌：莞城裕源鞋廠，張建國，工號尾數(shù)和她父親舊工卡上的完全一致。很快，大叔就結(jié)束了電話。

“信號塔在臺風天總罷工?！蹦腥撕鋈婚_口，指腹摩挲著諾基亞鍵盤上磨損的“8”鍵，“我妹子背完地理口訣該睡了?！彼陌踩痹诒O(jiān)控攝像頭下投出變形的陰影，像文綜試卷上被反復涂改的選擇題答案。

“大叔，您可以能手機給我一下嗎?”九月小心翼翼地問道?！熬蛽軅€號，響三聲掛斷?！贝笫灏咽謾C遞給了九月，她迅速撥打了電話號碼，但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九月和大叔道了聲謝謝，大叔就徑直離開了。

九月翻開錯題本末頁，鉛筆尖懸在父母永遠占線的號碼上方。雨滴順著玻璃的經(jīng)緯線蜿蜒，將“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的批注暈染成墨色溪流。她寫下新句子的瞬間，男人工作服上的水泥灰正簌簌落向“珠江入?？凇钡膱D例，如同昨夜臺風吹落在教室走廊的玉蘭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