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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燕京城里暑氣未消。
新街口外大街那處熟悉的院落里,眼下,靜得能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響。
李樂跟在惠慶身后,像怕驚醒什么,輕步地走進(jìn)那間書房。
書山依舊,只是桌后那張?zhí)僖慰樟恕0割^鎮(zhèn)紙下壓著未寫完的手稿,鋼筆斜擱著,卻再也無人握起。
桌案正上方懸掛著一幅黑白遺像,鏡框里,老人面容清癯安詳,眼神溫和睿智,仿佛仍在微笑著注視著滿屋的書香。
凝視片刻,李樂的目光忽然落在窗欞上尚未褪色的一張?zhí)曳?
那是臨去倫敦前,來看先生時,先生寫的“腳踏實地”。
墨跡洇開些許,此刻卻刺得他眼眶發(fā)酸。
“先生之前就反復(fù)叮囑過,”惠慶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克制的哀傷,“若真有那么一天,務(wù)必一切從簡,外地學(xué)生遙寄心香即可,莫來,徒增煩擾。這是先生的本意,也是遺愿。所以,才沒讓你回來?!?
李樂默默點頭,雖然明白這是先生的淡泊與體恤,可沒能見到最后一面、親送一程的遺憾,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
惠慶說罷,便又從書架深處取出個信封,遞給李樂,“住院期間,精神尚好時,先生寫給你的。囑托我,等你回來,交給你。”
“給,我的?”李樂一愣。
“嗯?!?
伸手接過,展開信箋的手微微發(fā)顫,白色信紙,幾行筆墨。
“樂孫如晤:兜里銅鈿,可增至七十塊否?行路著書莫懈怠。俯身接壤處,自有真章來?!?
“學(xué)問之道,首在接地氣,勿做廟堂空談客,亦莫為鄉(xiāng)野糊涂人。書生情懷與土匪實干,當(dāng)合一爐而冶之?!?
“汝有慧根,亦肯實干,當(dāng)以行己有恥自勉,以田野為硯,社稷作箋,寫民生之真章。”
再看落款日期,距離先生再次入院不過旬日。而這些詞句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李樂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輛南行的綠皮火車。
車廂里,窗外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致飛逝,先生靠在鋪上,手捧書卷,談笑風(fēng)生。
他說書生空談?wù)`國,土匪蠻干亦不可取,唯有心懷理想又能俯身實踐者,方能為社會謀點滴之變。
想起在松陵鄉(xiāng)下,頂著日頭跟著先生和師伯蘇延中走村串戶。
先生腿腳已不甚靈便,卻堅持要親自看鄉(xiāng)鎮(zhèn)、問村民生計。
在一戶農(nóng)家小院里,主人家端出酒釀,先生欣然小酌,用地道的吳語與老農(nóng)拉家常,笑聲朗朗,毫無隔閡。
先生拍著他的肩膀說:“看,這就是我們的田野,學(xué)問,是在這活生生的土地上長出來的?!?
在松陵鎮(zhèn)的中巴車上,先生搖著蒲扇,汗珠順著銀白的鬢角滾進(jìn)領(lǐng)口。
車窗外的稻田翻涌著綠浪,先生的聲音混在蟬鳴里,“當(dāng)年我寫書,只道鄉(xiāng)土衰敗因在土地制度。之后才明白,城鄉(xiāng)本是血脈相連的共同體?!?
說著,便攥緊李樂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九旬老人,“你們這代人要搭建新橋梁,別學(xué)我花半輩子才從鄉(xiāng)下走進(jìn)城?!?
還有那晚在衡山賓館,先生拄著拐杖,兩人至月季園時,“今日錢公夸你說得通透,可記得他最后囑咐?”
“錢先生說,別做只提問題不謀解決的書生?!弊约夯氐?。
晚風(fēng)送來花草甜香,先生鏡片上,底映著廊燈暖光。
“我補半句,更別當(dāng)只會抱怨現(xiàn)實的莽夫。真正的學(xué)者要如大江大河里的橋墩,上半截迎著風(fēng)浪立得端正,下半截埋在泥濘里扎得牢穩(wěn)?!?
“發(fā)現(xiàn)問題只是起點,找到路,哪怕只是試著走一步,才是我們該做的。小子,莫怕錯,莫畏難?!?
李樂將帶來的一束白菊端正放在藤椅上,
就聽道惠慶又說道,“先生看了你們仨的論文大綱,開玩笑說你們這是鉆瓦礫堆找蛐蛐兒,還說等你們寫完,就掛他的通訊,省的一些人以后唧唧歪歪,想找茬,他不介意找他們聊聊?!?
“噗嗤~~~”李樂倏然失笑。
又想起那年在南園賓館,整理問卷到深夜時,先生披著睡衣來敲門,端著碗綠豆湯笑他和蘇師伯,“要做糞金龜,專在生活最腌臜處掘真金。”
白瓷勺磕在碗沿叮當(dāng)作響,老人孩子氣的笑臉猶在眼前。
窗外,蟬聲忽歇。
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書案上的稿紙沙沙輕吟。
李樂站定,和惠慶一起,對著藤椅深鞠三躬。
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背上烙下交錯,好像第一次見先生時,拍著自己的肩頭,“后生可畏,莫負(fù)這讓人羨慕的身板兒?!?
走出院門時,李樂突然駐足回望。樹影在粉墻上搖曳如潑墨,許久,長舒一口氣。
惠慶看著他,看到了那年輕面龐上迅速褪去的悲傷和重新凝聚的力量,微微點頭,低聲道,“先生一生所求,無非是學(xué)問能有益于斯土斯民。路還長,好好走?!?
“嗯?!?
“走吧,給我說說,你在那邊都學(xué)了些什么東西?!?
“好?!?
。。。。。。
李樂灌了一大口涼透的濃茶,皺了皺眉,嘆口氣道,“您是不知道那邊什么章程,那老太太,見我就扔催命符,筆記、理論框架、下周組會的預(yù)演.....還有森內(nèi)特那老狐貍,笑瞇瞇就把我推火坑里了還有您這邊的東西,一點沒減,我都想著能不能分身。”
說完,倆手手指頭交叉著瞎比劃,嘴里還念叨著,“卡丐媽吸孬集資!”
惠慶正從煙盒里捻出一根煙,煙身上寫著825。
慢悠悠點上,深吸一口,青煙繚繞中瞥了李樂一眼,
“自作自受。非要挑戰(zhàn)極限,怎么樣,倫敦的霧沒把你腦子熏清楚點兒?”
李樂嘿嘿著,“您就別擠兌我了?!?
“不是擠兌, 我是怕你兩頭不落,兩頭空?!被輵c冷笑一聲,彈了彈煙灰。
“學(xué)校這邊,學(xué)分、開題、中期、答辯,論文盲審、答辯委員會,哪一關(guān)是吃素的?要求就擺在那兒,達(dá)不了標(biāo),誰也沒轍?!?
“LSE那邊卡你,頂多拿個mphil灰溜溜回來,這邊要是畢不了業(yè)....”惠慶意味深長,“你這雙料博士,可就真成雙料笑話了。沉住氣,別到時候竹籃打水,連個響兒都聽不著。”
“哎,自己選的,就是屎也得吃哇,不過您放心,兩邊我都不會撂挑子。”李樂搓了搓臉,身子又往下出溜出溜,擺出個不能反抗就享受的姿勢。
“行了,別裝死?!被輵c換了個語氣,“說說,在那邊還開什么眼界了?克里克特教授能帶你去見哈貝馬斯,倒是不容易。”
提到這個,李樂倒是打起點兒精神,“是,人很和藹,聊了不少,主要是關(guān)于我那點網(wǎng)絡(luò)社區(qū)的研究,扯到公共領(lǐng)域在數(shù)字時代的新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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