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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想活下去的人

一個安全的地方。</p>

這個回答，等于沒有回答。</p>

許峰看著她，沒有繼續(xù)追問地點(diǎn)，而是換了一個問題。</p>

“為什么救我？”</p>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每個字都帶著重量，砸在素凈的禪房里。</p>

陳雪凝端著湯藥的手，停在半空。</p>

她抬起頭，直視著許峰那雙探究的眼睛。</p>

“因?yàn)槟阕隽怂麄儾桓易龅氖隆！?lt;/p>

“因?yàn)閷鍖幋卧撍馈！?lt;/p>

她的回答，干脆，直接，沒有絲毫猶豫。</p>

這個理由，比任何復(fù)雜的解釋都更讓人意外。</p>

一個國府高官的女兒，會因?yàn)橐粋€刺客殺了人，就冒著抄家滅族的風(fēng)險去救這個刺客？</p>

這不合情理。</p>

許峰的身體沒有放松。</p>

“你是陳瑜的女兒?！?lt;/p>

這不是疑問，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shí)。</p>

陳瑜，國府的高官，湯恩伯的座上賓。</p>

而他，許峰，剛剛在湯恩伯的地盤上，打爛了黨國的臉。</p>

陳雪凝救他，等同于背叛她的父親，背叛她所屬的整個階層。</p>

“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p>

陳雪凝將那碗黑褐色的湯藥，放在矮幾上，推到他面前。</p>

“我的確是他的女兒，但這不代表我要認(rèn)同他做的每一件事?！?lt;/p>

她頓了頓，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自嘲。</p>

“比如，把一個雙手沾滿我們同胞鮮血的屠夫，當(dāng)成貴客保護(hù)起來?！?lt;/p>

許峰沒有去碰那碗藥。</p>

“你就不怕我連累你？連累你的家人？”</p>

“怕。”</p>

陳雪凝坦然承認(rèn)。</p>

“從我開車撞開那些士兵，把你拖上車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怕。”</p>

“可我更怕，如果那一天，我什么都沒做，只是眼睜睜看著你被他們打死，或者抓走。那我這輩子，晚上都會睡不著覺?！?lt;/p>

她看著許峰，臉上沒有了在大學(xué)門口的激昂，只剩下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平靜。</p>

“我讀過書，也聽過很多大道理。他們告訴我，要有大局觀，要懂得妥協(xié)和交換?！?lt;/p>

“可是在新街口，我看到你踩著岡村寧次的背，問他那百萬冤魂答不答應(yīng)的時候，我才發(fā)覺，那些大道理，都是騙人的屁話?！?lt;/p>

“有些債，就是得還。用命來還?！?lt;/p>

禪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p>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寺廟里僧人掃地的沙沙聲。</p>

許峰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弛。</p>

他相信了她的話。</p>

不是因?yàn)樗脑捰卸鄤勇?，而是因?yàn)橐粋€人的行動，不會撒謊。</p>

她把他從死人堆里拖了出來，這就是最實(shí)在的證明。</p>

“這里是金陵的玄奘寺?！?lt;/p>

陳雪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動說出了地點(diǎn)。</p>

“現(xiàn)在全城都在搜捕你，軍警、憲兵、警察，把金陵翻了個底朝天。只有這里，他們不敢來。”</p>

“為什么？”</p>

“因?yàn)槲腋赣H信佛?！?lt;/p>

陳雪凝的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復(fù)雜的，混雜著厭惡與利用的情緒。</p>

“他每年捐給這座寺廟的香火錢，夠這里的和尚把大殿的房頂都換成金的。主持方丈，見了他都得喊一聲大施主?！?lt;/p>

“湯恩伯的兵，還沒膽子闖到他爹的頭上來搜查?！?lt;/p>

她利用了自己最痛恨的身份，去保護(hù)一個她最敬佩的“罪犯”。</p>

這本身，就是一種絕妙的諷刺。</p>

許峰端起了那碗藥。</p>

藥還是溫的。</p>

他仰頭，一飲而盡。</p>

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p>

“你的傷很重。”</p>

陳雪凝看著他的動作，繼續(xù)開口。</p>

“右腿的子彈必須取出來，不然這條腿就廢了。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一個信得過的醫(yī)生，他晚上會過來?！?lt;/p>

“信得過？”</p>

許峰放下空碗。</p>

“這個金陵城，現(xiàn)在還有信得過的人？”</p>

“有?！?lt;/p>

陳雪凝點(diǎn)頭。</p>

“他的家人，都死在金陵城的那場屠殺里。他是外科醫(yī)生，當(dāng)年在安全區(qū)救過很多人?！?lt;/p>

“他會愿意冒這個風(fēng)險?！?lt;/p>

許峰看著她，又看了一眼那碗已經(jīng)空了的藥碗。</p>

“醫(yī)生，就不用了。”</p>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禪房里剛剛緩和的氣氛，重新凝固。</p>

陳雪凝端著托盤的手僵在半空。</p>

“你說什么？”</p>

“我不需要醫(yī)生?！痹S峰重復(fù)了一遍，每個字都清晰無比。</p>

他嘗試著撐起身體，這個簡單的動作牽動了腿上的傷口，讓他額頭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p>

“可是你的腿……那顆子彈必須馬上取出來！”陳雪凝的音調(diào)高了些，“再拖下去，這條腿會感染，會壞死！”</p>

她把托盤重重地放在矮幾上，瓷碗和木盤碰撞，發(fā)出一聲悶響。</p>

“我自己來?！?lt;/p>

這四個字，比窗外的風(fēng)雨更冷，更硬。</p>

陳雪凝怔住了，她懷疑自己聽錯了。</p>

“你……自己來？”</p>

她看著許峰那張蒼白但異常平靜的臉，一個荒謬的念頭從心底升起。</p>

“你瘋了嗎？這里沒有手術(shù)臺，沒有麻藥，甚至沒有一把像樣的刀！”</p>

“在東北雪地里被關(guān)東軍追著跑的時候，也沒有那些東西?！痹S峰靠在榻榻米上，調(diào)整了一個能讓自己省力些的姿勢。</p>

他的話，讓陳雪凝無法反駁。</p>

她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過往。</p>

“那不一樣！”她堅(jiān)持著：“現(xiàn)在有更好的辦法，你為什么非要……”</p>

“因?yàn)槲也恍潘??！痹S峰打斷了她。</p>

他看著她，繼續(xù)補(bǔ)充。</p>

“我也不信你。”</p>

這句話，是一把刀，直接插進(jìn)了陳雪凝的心里。</p>

她為了救他，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冒著天大的風(fēng)險。</p>

可換來的，卻是這句冷冰冰的“不信你”。</p>

委屈和憤怒，涌上她的臉。</p>

“你……”</p>

“救我，是你自己的選擇?！痹S峰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沒有求你?，F(xiàn)在，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這也是我的選擇?！?lt;/p>

他的邏輯，冷酷，自私，卻又無懈可擊。</p>

陳雪凝的胸口劇烈起伏，她想反駁，想質(zhì)問，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p>

是啊，是她一廂情愿，是她自作主張。</p>

在這個男人眼里，她或許和外面那些追捕他的人，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p>

都是潛在的威脅。</p>

禪房里，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p>

許久，陳雪凝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肩膀垮了下來。</p>

“你要怎么做？”</p>

她妥協(xié)了。</p>

“烈酒，度數(shù)越高越好。”許峰開始下達(dá)指令：“一把小刀，要鋒利。一盆熱水，大量的干凈棉布，還有火燭?！?lt;/p>

這些都是最原始的外科工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