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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染霜天

元啟十三年霜降，蘇州的晨霜落在硯微染坊的染缸沿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白，像撒了把碎鹽。蘇微站在灶前，看著阿竹將曬干的野菊花倒進沸水，金黃的花瓣在水里翻滾，騰起的蒸汽帶著清苦的香，嗆得少年打了個噴嚏。</p>

她今年三十歲，袖口沾了點菊汁的黃，是方才幫阿竹撈菊花時蹭上的。案上擺著沈硯新寫的方子，“菊黃色”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筆尖的墨在宣紙上洇出小小的暈，像他右肩舊傷泛出的紅痕——入秋后這傷總愛鬧脾氣，昨夜又疼得他輾轉(zhuǎn)難眠，此刻卻仍在賬房改染譜，說“霜降前得把‘菊黃’定下來，好趕制重陽節(jié)的壽衣”。</p>

“蘇姐姐，這菊花水要不要加明礬？”阿竹舉著個陶碗，里面是澄好的菊汁，黃得像剛?cè)鄣拿巯灐＿@孩子來染坊三月，調(diào)染料時已少了當(dāng)初的毛躁，只是面對新色總格外謹慎，說“三爺爺說，染新色就像走新路，一步錯了，滿盤皆輸”。</p>

蘇微接過陶碗，指尖沾了點菊汁，在指甲蓋上搓了搓：“加半錢就夠?！彼肫鹪獑⑵吣炅系膲垡?，用的是蘇木紅，沉郁得像化不開的夜，“重陽節(jié)的壽衣，顏色得亮些，老人家看著歡喜?！?lt;/p>

阿竹點頭應(yīng)著，轉(zhuǎn)身時差點撞翻旁邊的靛藍缸，被沈明一把拉住?！案阏f過多少次，染房里走路要腳跟落地?！鄙蛎鞯穆曇魩е珠L的嚴厲，手里卻替他扶穩(wěn)了陶碗，“陳伯母從杭州捎來的金英菊，說是比野菊更艷，你拿去試試?！?lt;/p>

金英菊是杭州特產(chǎn)，花瓣比野菊肥厚，黃得發(fā)橙，像被秋陽吻過。阿竹捧著花跑回灶前，鼻尖幾乎要湊到花瓣上，忽然道：“明兒哥，三爺爺說‘菊黃’要配‘墨灰’才好看，像畫里的山水，是真的嗎？”</p>

沈明正在核重陽節(jié)的訂單，聞言抬頭笑了：“等你染出合格的‘菊黃’，就教你調(diào)‘墨灰’?！彼哪抗饴湓谫~房的方向，沈硯正用左手按著額頭，指節(jié)抵著太陽穴——那是他頭疼時的習(xí)慣，準是又為染譜上的批注費神了。</p>

蘇微端著剛沏好的菊花茶走進賬房，看見沈硯正對著“菊黃”的試染布發(fā)呆。那布在晨光下泛著暖黃，卻在邊角處有些發(fā)暗，像被霜打蔫的菊瓣?！坝衷谧聊ツ睦锊粚?？”她把茶碗放在案上，瓷碗與桌面碰撞的輕響，驚得他眨了眨眼。</p>

“底色太沉?！鄙虺幍穆曇魩еv，右手不自覺地按向肩后，“野菊性子烈，得用井水湃過的蘇木水打底，才能壓得住那股沖勁?！彼鋈蛔プ∷氖?，掌心的冷汗沾在她的腕上，“微微，我總想起母親臨終前，說想看遍江南的秋花……”</p>

蘇微的心輕輕一揪。柳氏走的那年也是霜降，院角的菊花開得正盛，她卻已看不清顏色，只拉著沈硯的手說“阿硯，江南的秋，比京城暖”。那時的沈硯，右手還沒如今這么抖，卻攥得她指節(jié)發(fā)白，像怕抓不住最后一點暖。</p>

“今年重陽節(jié)，咱們?nèi)ズ剿掳伞！碧K微替他揉著太陽穴，指尖的力道不輕不重，“寺里的菊花展，聽說有百種顏色，咱們摘些回來，染成布給母親做個靠墊，也算圓了她的念想。”</p>

沈硯的眼眶忽然紅了，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嵌進骨里：“好?！?lt;/p>

午后，秦掌柜來送藥，看見阿竹正在染“菊黃”，忽然駐足道：“這孩子調(diào)的顏色，帶著點生氣?！崩险乒竦哪抗鈷哌^染缸里的金英菊，“當(dāng)年沈大人在京城，染的‘菊黃’總帶著點冷意，像秋霜打過的，如今倒暖了?！?lt;/p>

蘇微的心微微一動。秦掌柜說得沒錯，沈硯從前染的色，再艷也透著股疏離，像隔著層冰。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或許是元啟七年回蘇州后，或許是看著沈明慢慢長大，或許是……身邊有了能暖著他的人。</p>

阿竹聽不懂這些話，只埋頭攪動染料，忽然喊道：“三爺爺！蘇姐姐！你們看這布！”少年撈出塊試染的杭綢，在日光下展開，金黃的布面上竟泛著淡淡的銀白，像撒了層月光，“是金英菊的絨毛！”</p>

沈硯走過去，指尖撫過布面的銀絨，忽然笑了：“這是天意?！彼D(zhuǎn)頭對蘇微道，“就叫‘霜菊色’吧，比‘菊黃’多了點風(fēng)骨?！?lt;/p>

蘇微望著那抹銀白，忽然想起元啟十三年春天，落霞鎮(zhèn)老槐樹樁上冒出的新枝，也是這樣，帶著點舊痕，卻倔強地透著生機。原來歲月從不是把所有痕跡都磨平，是讓那些傷，那些疤，都長成獨有的風(fēng)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