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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水生，百舸爭流，殘冬最后的一點碎冰落進浪潮，在浮光里悠悠輕晃，為瓷青色的海面鋪就了一條狹長的金絲帶。</p>

錢家的曹管家眼睛畏懼強光，半瞇著眼朝不遠處的水巷茶棚走去。</p>

茅草搭建的茶棚高于海面，曹管家上了幾段臺階，抬眼往里看，見棚子中站著一位小娘子，正面朝大海遠眺。她穿金線編織的宋錦半臂，腰間墜一枚冰絲玉佩，末端翠青色的穗子被風攪動在冰綃裙裾間，劃出的痕跡比似初春柳線。</p>

曹管家上前，兩手交叉于胸前稟報：“七娘子，知州的人回了話。”</p>

小娘子扭回頭，冪籬輕紗撩到了兩側(cè)，一張姣好的面容暴露在晨光底下，烏發(fā)明眸玉肌嫣唇，一眼觸之，不覺讓人聯(lián)想起冬季初雪，夏夜明月。</p>

錢堆里養(yǎng)金主子，不比官宦家的姑娘排場低。</p>

若論姿色，這世間兒郎她誰配不上，曹管家眼里的不平掩飾不住，“知州的意思，還得再看看?！?lt;/p>

商者自古為下等，錢家本也沒有攀附權(quán)貴之心，偏生當今得天下的皇帝，五年前亂戰(zhàn)時，曾向揚州的商戶們請求過支援。</p>

但被他們拒絕了。</p>

錢家憑著祖上鑿鹽的手藝兩代為商，撐過了無數(shù)戰(zhàn)亂，歷經(jīng)改朝換代依舊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自立其身，從不與帶兵的人深交。</p>

任誰也沒猜到，一眾皇室宗親里面最末等的泥腿子，領(lǐng)著他的草鞋兵將，竟能殺出一條血路，掌管天下，登上寶座。</p>

眼見五年過去，天下越來越太平，一時半會兒怕是倒不了了。</p>

皇帝不倒，倒的便是他們。</p>

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了五年，近日終于聽到風聲，皇帝想起了這筆舊賬，已派朝堂命官前來查辦。</p>

要突破眼前的囹圄困局，就得找個可以從中周旋的靠山，權(quán)衡之下，錢家家主把主意打到了知州身上，欲將自己唯一的女兒，錢七娘子錢銅，許給知州最小的兒子。</p>

今日媒婆去說親，知州夫人開了個五萬兩的價，錢家一口答應(yīng)，應(yīng)得太爽快，對方便覺自己要少了。</p>

要論錢家和愛女的將來，即便掏空家底，錢家也愿意。</p>

半晌沒聽見回音，曹管家抬眼覷去，見跟前的小娘子復(fù)又望回了海面，海面的晨光在此時串成了一圈圈金波，從碧空如洗的天際蔓延至她身上，春光瀲滟，花兒一般嬌艷的小娘子，瞧久了，心中的惋惜便越濃，“嫁妝之事，七娘子不必操心，夫人已與知州夫人約好了下一場春宴?！?lt;/p>

立在他身后的小廝脖子一伸，趁機插話，“藍小公子說了，只要咱們把他上個月抵押出去的那副馬鞍贖回來，這門親事成與不成，他說了算。”</p>

曹管家制止不及，拿眼剜他。</p>

果然這話引來了茶臺后沏茶的婢女扶茵怒目，“如此膿包？哪來的大口氣，崔家娘子倒給他置辦了茶樓，他怎至今未娶？”</p>

可倘若他不是個膿包，知州豈會與商戶扯上關(guān)系。</p>

心知肚明的事，沒必要再說出來。</p>

緘默之際，一聲綿長的號子自遠處霧中傳來，幾人齊齊眺向海面，只見上百艘漕船的帆里漲著東南風，露出了清晰的輪廓。</p>

曹管家想了起來，正欲問七娘子今日來碼頭是為接貨還是接人，她倒先一步回頭，微彎的眉眼天生含著淺笑，“我知道了，辛苦曹叔跑一趟?！?lt;/p>

曹管家揪著小廝的耳朵下了茶棚。</p>

人走了扶茵才起身到小娘子身旁，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輕聲問道：“娘子，要贖嗎？”</p>

錢銅揚了揚下顎，示意她往底下看。</p>

扶茵順著她目光瞧向碼頭，旭日反光，帆檣林立，商賈云集人聲鼎沸，揚州的巷口乃大虞萬商輻輳的繁華之地。但每年開春破冰的頭一月漕運，只屬于樸家，錢家沾不上邊，余下的便是客船，有來揚州謀生計的外地賈商，有來此糊口的貧瘠百姓，都與錢家沒關(guān)系。</p>

扶茵不明白一大早娘子為何來了這兒，好奇問道：“娘子在看什么？”</p>

錢銅應(yīng)道：“人?！?lt;/p>

什么人？扶茵正疑惑，便聽她詳細描述道：“身長七尺，弱冠之年，容貌上佳，衣衫襤褸，整個碼頭最落魄的那位?！?lt;/p>

她一通說完，扶茵徹底糊涂了，聽出來娘子是在尋人，可錢家身為揚州四大富商之一，娘子結(jié)識的人里何時有過落魄的？</p>

扶茵好奇地觀察人群。</p>

離茶棚最近的碼頭靠過來了一搜客船。</p>

船上的人迫不及待地踏上這方人人向往的財富之地，岸上的人群則你推我??，使勁往前擠。</p>

見到里面有幾張熟面孔，扶茵皺眉道：“前幾日崔家牙行拐了一批人進樓，有個命大的拖著一條斷腿逃出來，把牙行的門檻都染紅了，此事驚動了知州，這才過了幾日？竟還敢...”</p>

說話之際崔家已尋到了獵物，扶茵生了同情之心，“娘子瞧，倒霉的來了?！?lt;/p>

崔家在揚州經(jīng)營著酒樓、青樓、牙行，哪一處都需要人手，拉人的本事乃天下一絕。碼頭上只要被他家看中的，十之八九會弄到手，最多的一回從碼頭帶走了十幾人，眼下這是又有了獵物。</p>

被圍在中央的兩位慘綠少年乃一文一武。</p>

文士青年身長玉立，身上的布衣也難掩其風度翩翩，似不擅長與人爭辯，言行之中能看出些許急躁。</p>

立在他身旁的那位武士戴著蓑笠，遮住了容顏，以扶茵的方向看，只能瞧清他的身形。</p>

比那位文士的個頭要高。</p>

手握一把青銅長劍，劍柄乃牛皮所制，破開了一個大窟窿。</p>

——夠窮。</p>

衣衫比那位文士更舊，腳上的靴子浸了海水，水澤蔓延至他緊繃的小腿肚，映出一圈陰沉沉的色澤。</p>

——夠落魄。</p>

如此凄慘的主仆二人今日若是進了崔家的門店，八成骨頭都不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