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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基上的水痕與生命的胎音

燈塔頂層瞭望室，咸澀的海風裹挾著初冬的凜冽，從窗縫里鉆進來，發(fā)出嗚嗚的哨音。阿星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硬、早已不保暖的舊棉衣，蜷坐在破帆布堆成的“床”沿。那臺外殼被磨得油亮、鍵盤縫隙里嵌著細沙的舊筆記本電腦擱在腿上，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眉宇間凝聚的專注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指尖敲擊鍵盤的“嗒嗒”聲，在永不停歇的海浪轟鳴中，顯得格外微弱而倔強。</p>

屏幕上，文檔的進度條已逼近終點。光標在最后一行閃爍著，像一個無聲的句點，即將圈住這段耗費了他無數(shù)個燈塔不眠之夜的漫長跋涉——他的，而像是對他枯竭靈感無情的嘲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淹沒他。他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屏幕光瞬間熄滅，將他整個人沉入更深的昏暗里。他頹然地將臉埋進掌心，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尊瞬間失去支撐的沙塔。</p>

不知過了多久，阿汐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她剛剛在臨時搭的簡易灶臺邊收拾完碗筷，手上還帶著淡淡的洗碗水味道。她敏銳地察覺到阿星周身籠罩的低氣壓，像一片沉重的陰云。</p>

“阿星哥？”她輕聲喚道，挨著他身邊的小凳坐下，帶著海鹽和皂角清香的身體輕輕靠著他緊繃的胳膊，“寫……寫不出來嗎？”</p>

阿星沒有抬頭，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疲憊和煩躁的咕噥：“……嗯?！甭曇羲粏〉脜柡Α?lt;/p>

阿汐伸出溫熱的手，覆蓋在他用力按壓著脖頸的手背上，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的手慢慢拉了下來。她的手指帶著薄繭，溫暖而干燥，輕輕撫過他喉結旁繃緊的肌肉。</p>

“不急的，”她的聲音很輕，像海風拂過細沙，“累了就歇歇。房子蓋好……要好久呢。故事……也像蓋房子，要……慢慢壘磚頭，對不對？”她用最樸素的比喻安慰著他。</p>

阿星感受著脖頸處傳來的、阿汐指尖溫熱的撫慰，心中那冰冷的煩躁和窒息感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他抬起頭，在昏黃的光線下看向阿汐。她仰著小臉，眼神清澈而堅定，充滿了全然的信任和毫無保留的支持。那目光像一束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穿透了他內心的陰霾。</p>

一個念頭，帶著點自暴自棄的戲謔和想要暫時逃離壓力的沖動，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他拿起手機，點開那個他幾乎從不主動發(fā)言的作者后臺。在《根》那空蕩蕩的書籍頁面下，找到了“發(fā)布單章”的按鈕。</p>

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阿汐好奇地湊過來看著。阿星側過頭，對上她清澈的眼眸，嘴角忽然勾起一絲極其罕見的、帶著點惡作劇意味的淺淡弧度。那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阿汐以為是自己眼花了。</p>

只見他手指翻飛，在單章標題欄快速敲下幾個字：請假條：家有喜事。</p>

然后在內容框里，以一種極其“老實巴交”甚至有點笨拙的口吻寫道：</p>

“各位讀者朋友：</p>

實在抱歉。新書卡殼，枯坐半夜，一字難產(chǎn)。媳婦兒（他用了這個更接地氣的詞）身體不適，疑似有喜。心神不寧，難以專注。特此請假幾日，陪她檢查，安心養(yǎng)胎。望大家海涵?；謴蜁r間……看媳婦兒情況。星海敬上。”</p>

寫罷，他甚至沒仔細檢查，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近乎發(fā)泄般的情緒，直接點擊了“發(fā)布”。手機屏幕顯示“發(fā)布成功”。</p>

阿汐全程看著，當看到“疑似有喜”、“養(yǎng)胎”這幾個字眼時，她整個人“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像一只瞬間被煮熟的大蝦！她猛地捂住滾燙的臉頰，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聲音又急又羞，帶著難以置信的嗔怪：“阿星哥！你……你瞎寫什么呀！什么有喜養(yǎng)胎的！我……我哪有！”她羞惱地用力捶了一下阿星的胳膊，力道卻不重，更像撒嬌。</p>

阿星看著她羞窘萬分的可愛模樣，連日來的郁結似乎真的被沖散了一些。他難得地低笑出聲，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促狹：“……不是……你教的？說……故事要……生活里找？”他指的是阿汐之前安慰他的話。</p>

“那……那也不是這么找的！”阿汐又羞又急，跺了跺腳，臉更紅了，像熟透的海棠果，“這……這讓人家看了多笑話！我……我不理你了！”說完，捂著臉，轉身跑回了角落的“床”鋪，一頭鉆進被子里，只留下一個羞憤的隆起。</p>

阿星看著那個隆起的“小山包”，嘴角那抹笑意漸漸加深，眼底的陰霾似乎真的被這小小的插曲驅散了不少。他關掉手機，不再看那可能已經(jīng)炸開鍋的評論區(qū)，起身走到阿汐“床”邊坐下，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那個“小山包”。被子里的人蠕動了一下，沒理他。</p>

“好了……不氣了?！彼曇舴诺酶洠瑤еc哄勸的意味，“……瞎寫的?？ㄎ摹杩凇！?lt;/p>

被子里傳來阿汐悶悶的、依舊帶著羞惱的聲音：“借口也不行！以后……以后不許這么寫了！”那語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少女心事被當眾戳破的極致羞赧。</p>

“嗯……不寫了?！卑⑿堑吐晳瑤еσ?。燈塔內昏黃的燈光下，氣氛重新變得寧靜而溫馨，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從未發(fā)生。</p>

然而，命運的戲劇性，往往就在于它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巧合”。</p>

那張帶著戲謔、只為搪塞卡文的請假條，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在阿星為數(shù)不多但極其狂熱的讀者圈里，激起了遠超他預料的漣漪。評論區(qū)瞬間被“恭喜星海大大！”、“哇！雙喜臨門！”、“嫂子辛苦了！大大好好照顧！”、“沾沾喜氣！”之類的祝福淹沒。甚至驚動了出版社的責編，特意發(fā)來賀電，并表示理解，讓他安心陪“嫂子”。</p>

阿星看著這些熱情的留言，只覺得啼笑皆非，并未當真。阿汐更是羞得好幾天都不好意思看阿星的手機。</p>

請假條發(fā)布后的第五天。</p>

清晨，阿汐像往常一樣，在燈塔臨時搭建的簡陋小灶臺邊準備早餐。鍋里熬著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米香混合著窗外海桐花殘存的淡香。她拿起勺子，習慣性地舀起一點粥，想嘗嘗咸淡。</p>

勺子剛湊近唇邊，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那原本最熟悉、最讓她安心的米粥清香——毫無預兆地鉆入鼻腔。下一瞬間，一股強烈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部直沖喉嚨！</p>

“嘔——！”她猛地捂住嘴，彎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突如其來的反胃讓她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她踉蹌著沖到門口，扶著冰冷的石壁，對著外面清冽的海風大口喘息，試圖壓下那股令人窒息的惡心感。</p>

正在一旁整理建材清單的阿星聽到動靜，猛地抬頭，看到阿汐煞白的小臉和痛苦彎腰的樣子，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都變了調：“阿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焦急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p>

阿汐靠在他懷里，虛弱地搖搖頭，聲音帶著難受的哽咽：“沒……沒事……就是……突然……聞著粥味……好惡心……想吐……”她喘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可能……昨天……在阿海嬸家……吃了不新鮮的……海瓜子……”</p>

阿星緊繃的心弦并未因她的解釋而放松。他扶著阿汐坐下，給她倒了杯溫水，眉頭緊鎖。看著阿汐依舊蒼白的臉色和微微蹙起的眉頭，一個極其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p>

請假條！</p>

“疑似有喜”！</p>

“身體不適”！</p>

這幾個字眼，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他這幾天刻意維持的平靜！難道……難道那戲言……竟一語成讖？！</p>

這個想法太過瘋狂，太過不真實，讓阿星瞬間手腳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抓住阿汐的手，力道之大，讓阿汐吃痛地輕呼一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