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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里的墨香與指環(huán)的光

海角村的晨曦，總是裹著咸腥的風(fēng)和清亮的光，穿透燈塔頂層瞭望室那扇小小的、蒙塵的窗。阿星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堅硬石壁透過破帆布傳來的冰冷，而是臂彎里那份溫軟沉實的重量。阿汐側(cè)身蜷在他懷里，臉頰貼著他胸前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呼吸均勻綿長，幾縷烏黑的發(fā)絲散落在他臂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海風(fēng)從窗縫鉆入，帶著涼意，吹動她額前細碎的劉海。他下意識地收緊了環(huán)著她的手臂，將她往懷里攏了攏，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抵御那絲涼氣。這份沉甸甸的暖意，是風(fēng)暴過后最堅實的錨，將他牢牢釘在這劫后余生的煙火人間。</p>

爐灶上，瓦罐里熬著的小米粥發(fā)出細微的“咕嘟”聲，米香混合著窗外海桐花的淡淡清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阿星小心翼翼地起身，盡量不驚動熟睡的人。他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走到小小的灶臺邊，拿起木勺輕輕攪動鍋里粘稠的金黃米粥。熱氣撲在臉上，帶著濕潤的暖意。角落里，幾只海鳥在退潮的礁石上鳴叫，聲音清越悠遠。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阿汐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像只饜足的小獸。一種近乎神圣的平靜包裹著他，連喉嚨深處那經(jīng)年不散的、細微的銹蝕感帶來的隱痛，也仿佛被這晨光里的煙火氣熨帖得平復(fù)了幾分。</p>

日子就在這燈塔的方寸之地，和漁村的煙火氣中，緩慢而扎實地流淌。趕海、修補漁網(wǎng)、幫老陳頭侍弄屋后那幾畦青菜……那些曾屬于“楚星河”的驚濤駭浪，被層層疊疊的平凡光陰覆蓋，沉淀成燈塔石壁深處無人知曉的紋理。然而，一種新的聯(lián)結(jié)，正在這平靜的日常里悄然滋生。</p>

午后，陽光斜斜地穿過瞭望窗，在布滿歲月痕跡的石地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一張小木桌被挪到光斑下。桌上攤開一本嶄新的、紙張還帶著油墨香氣的描紅本，旁邊放著一支磨禿了筆尖的鉛筆。阿星坐在小凳上，阿汐緊挨著他，坐在地上一塊厚實的舊帆布墊子上。</p>

阿星拿起鉛筆，粗糙但穩(wěn)定的手指捏著筆桿。他在描紅本空白的田字格里，緩慢而清晰地寫下三個字：阿、汐、星。他的字跡帶著一種與漁村格格不入的骨力與灑脫，撇捺舒展，結(jié)構(gòu)勻停，如同退潮后留在沙灘上清晰有力的印痕。</p>

“喏，”他把本子推過去，聲音依舊是那種帶著砂礫摩擦質(zhì)感的嘶啞，但語調(diào)是平緩溫和的，“照……照這樣寫?！?lt;/p>

阿汐接過本子和鉛筆，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新奇和鄭重。她學(xué)著阿星的樣子，努力握緊鉛筆，小臉因為專注而微微繃緊。筆尖落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她寫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將那陌生的符號刻進心里。一個“阿”字，被她寫得像幾條在沙灘上艱難爬行的蟲子，橫不平，豎不直，扭結(jié)在一起。</p>

“不對……”她懊惱地嘟囔，用橡皮使勁擦掉，橡皮屑簌簌落下。</p>

阿星沒說話，只是伸出食指，輕輕覆在她握著鉛筆的小手上，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引導(dǎo)力量，牽引著她的手指在田字格里緩緩移動。他的指尖帶著薄繭，微涼，動作卻異常耐心?！皺M……要……平?！彼粏〉穆曇粼谒呿懫穑瑲庀⒎鬟^她耳廓的絨毛，“豎……要……直。慢慢……來?！?lt;/p>

他的大手包裹著她的小手，在粗糙的紙上移動。阿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和指尖的力量，一種奇異的安心感讓她繃緊的肩膀放松下來。她屏住呼吸，跟著那沉穩(wěn)的牽引，在格子里重新寫下那個“阿”字。這一次，雖然依舊稚嫩，但橫豎總算有了模樣。</p>

“看！像一點了！”阿汐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混合著汗水和成就感的燦爛笑容，像陽光穿透海霧。</p>

阿星收回手，看著紙上的字，又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眸，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他拿起筆，又在本子空白處寫下幾個字：大海、燈塔、家。</p>

阿汐湊過去看，目光在那幾個飄逸的字跡上流連。她看不懂全部，但“?！焙汀凹摇笔钦J識的。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些墨跡，仿佛在觸摸某種珍貴而神秘的東西。半晌，她抬起頭，看著阿星，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贊嘆，聲音清脆又帶著點天真的肯定：</p>

“阿星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尋找一個更貼切的詞，眼睛亮得像啟明星，“真……真像個作家一樣！你要是寫小說的話……”她用力點點頭，語氣無比篤定，“肯定是個大作家！”</p>

“作家”？</p>

這兩個字，像兩顆滾燙的、帶著奇異魔力的石子，毫無預(yù)兆地投入了阿星沉寂已久的心湖。</p>

那支磨禿的鉛筆從他驟然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粗糙的石地上。他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維持著寫字的姿勢，指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酸楚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從心底深處翻涌上來。</p>

作家？寫小說？</p>

他的手指，曾經(jīng)在昂貴的吉他弦上翻飛，撥動過億萬人的心弦；曾經(jīng)在無數(shù)聚光燈下接過沉甸甸的獎杯……如今，它們只能笨拙地修補漁網(wǎng)，生疏地握著鍋鏟，顫抖著握住一支廉價的鉛筆，教一個漁村姑娘寫“阿汐”和“大?！薄?lt;/p>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想蜷縮，想逃離這束來自最親近之人的、純粹卻刺眼的光。</p>

“阿星哥？”阿汐被他劇烈的反應(yīng)嚇到了，臉上的笑容僵住，轉(zhuǎn)為擔(dān)憂。她撿起地上的鉛筆，緊張地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和緊抿的嘴唇，“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p>

阿星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咸澀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海風(fēng)特有的涼意，強行壓下了喉頭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他避開阿汐擔(dān)憂的目光，俯身去撿那支鉛筆。</p>

“……沒……沒事?！彼D難地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說得……很好?！?lt;/p>

他重新坐直，將那支失而復(fù)得的鉛筆緊緊攥在手心。他垂下眼瞼，目光死死鎖在描紅本上那三個字——“阿”、“汐”、“星”。阿汐清亮篤定的聲音在耳邊反復(fù)回響：“……肯定是個大作家！”</p>

那聲音，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了他靈魂深處某個早已落滿灰塵、被刻意遺忘封死的角落。那里，曾經(jīng)堆砌著無數(shù)比音符更瑰麗、更磅礴的意象。那些在“星火回響”宇宙圣詠中誕生的浩瀚星圖，那些在《Imagine》燈塔光芒下映射的人類心靈溝壑，那些被冰冷針尖撕裂的黑暗記憶碎片……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他親手埋葬在意識的凍土之下。</p>

一股微弱卻異常頑固的電流，從那個被撬開的角落竄出，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直抵他緊握鉛筆的指尖。指尖下的空白田字格，不再是練習(xí)寫字的方框，它忽然變成了一片亟待開墾的、沉默而廣袤的荒原。</p>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在海平線上，遠處翻滾的墨浪正醞釀著一場新的風(fēng)暴。燈塔在狂風(fēng)的呼嘯中沉默矗立，像一柄刺破陰霾的巨劍。一種奇異的沖動，混合著無法言說的悲愴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瘋狂，在他沉寂的胸腔里猛烈沖撞！</p>

燈塔的夜，被呼嘯的海風(fēng)包裹。阿汐在角落那張鋪著厚厚干海草的“床”上睡熟了，呼吸均勻?；椟S的煤油燈芯被調(diào)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搖曳，勉強照亮木桌一角。</p>

阿星背對著熟睡的阿汐，身體繃得筆直。他面前攤開著那本描紅本，翻到了最后幾頁空白處。他手中緊握的，是一支烏木筆桿的鋼筆——老陳頭翻箱倒柜找出來，說是祖上傳下，硬塞給他和阿汐當(dāng)新婚賀禮的“寶貝”。</p>

沉甸甸的金屬筆桿被他掌心捂得溫?zé)?。他死死盯著眼前那片刺目的空白。無數(shù)混亂的念頭和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瘋狂翻涌、碰撞：</p>

冰冷針尖刺入頸側(cè)肌肉的瞬間；</p>

墜入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窒息；</p>

“鬼見愁”斷崖下，巨浪咆哮著吞噬“遺物”的絕望轟鳴；</p>

還有……燈塔里，阿汐捧著粗陶碗，眼淚大顆砸落，哽咽著說“吃點吧……才有力氣……”時，眼中那近乎卑微的祈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