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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盧志談圣王

攻下汲縣以后，河北義軍并沒有立刻向洛陽開進，而是在汲縣做一段時間的整休。</p>

畢竟按理來說，如此規(guī)模的大戰(zhàn)，無論戰(zhàn)果如何，對士卒和將領的體力腦力，都是巨大的負擔與考驗。</p>

一場仗打下來，哪怕是光追逐潰兵，就足以令人身心俱疲。這也是為什么，上一次黃橋之戰(zhàn)后，哪怕義軍次日發(fā)生了嘩變，趙王軍也依舊無所作為的原因。人可以克制自己的情愛，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和克制疲倦的難度相比，卻不值一提。</p>

不過對于義軍來說，在汲縣停留的目的并不只是為了整休。</p>

大戰(zhàn)次日，司馬穎率領后續(xù)義軍趕來，然后就在盧志的指揮下，打掃戰(zhàn)場，給戰(zhàn)死的士卒收撿尸骨。這當然不止包括這一戰(zhàn)戰(zhàn)死的義軍士卒，也包括上一戰(zhàn)戰(zhàn)死的義軍士卒，還包括戰(zhàn)死的趙王軍士卒。</p>

盧志對征北軍司諸將說：“大家本都是晉室的子民，之所以在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都是因為趙王篡逆。我們身在河北，沒有親人的顧忌，可以奉義誅賊。但他們的家小卻處在趙逆看管，不為他效命又能如何呢？”</p>

“諸位舍生忘死，匡扶社稷，自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好男兒。但這些被好男兒殺掉的人，也不過是被趙逆裹挾的可憐人，心懷家小的好男子罷了?！?lt;/p>

“我們既然是義軍勤王之師，是要為天下人造福，那自然也包括這些為趙逆逼迫的人。不論他來自何方，也不論他姓甚名誰，此刻都應該得到永久的安息?！?lt;/p>

在司馬穎的支持下，將士們花了整整十日時間來做這件事。他們不是以往那種極為草率的方法，挖一個大坑，將幾百具尸體扔進去了事。而是給每一具尸體都挖了一個土坑，知道姓名籍貫的就立下一塊木制的墓碑，不知道姓名籍貫的，就分門別類，分別栽種上柳枝、楊枝。</p>

近四萬座墓碑與墳包密密麻麻，佇立在黃橋兩岸，一眼望過去，綿延數(shù)里，真是蔚為壯觀。而后盧志當眾設壇，請司馬穎領眾將前來，在黃橋之上，對著清水祭祀英靈。</p>

司馬穎身服斬衰白衣，手持盧志親手寫的祭文，當眾吟誦一遍后，將其焚燒成灰，灑入江中。在當?shù)匕傩昭壑?，這場景真是令人傾倒，加上盧志為了樹立司馬穎的權威，并不宣傳自己，眾人便都以為是司馬穎的主張，紛紛議論說：“常山王勇武，但到底比不過成都王仁德啊！”</p>

不過此事也引起了一件風波，那就是常山王府眾將的不滿。</p>

畢竟這一戰(zhàn)，名義上說是兩王同時出兵，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常山軍才是這一戰(zhàn)的主力，常山內史劉羨也是實際的主帥。而且，常山王司馬乂更是親自沖陣作戰(zhàn)，殺敵十余人。相比之下，司馬穎之前棄軍逃跑，此戰(zhàn)又深居后方，相差何止分毫，怎么休息了幾日后，倒像是司馬穎居功至偉了呢？</p>

于是司馬乂麾下諸將多忿忿不平，上官巳、劉佑等人先后公開抱怨說：“苦仗硬仗都是我們打的，他們倒裝腔作勢起來了?！?lt;/p>

劉羨察覺到不對，連忙召集眾人，對他們勸慰道：“我在關西打仗時，大小經歷差不多有二十余戰(zhàn)，其實也想過要為敵軍收拾骸骨。但顧慮到當時形勢危急，還可能有損軍中士氣，所以糾結之下，總是未能實施?！?lt;/p>

“哪怕是以周處公、張軌公之能，也未曾推行過此設想，可見此事之難。而盧長史不僅想到了，而且做到了，讓他得這份民心又如何呢？”</p>

“而且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們既然立下了軍功，誰人也無法抹去這份功勞?？扇羰浅啥纪醯钕虏荒軋猿诌@份仁德，那民心自然又會離去了。大家不要介懷！”</p>

他這么說著，方才勉強壓住了常山王府的怒火。而盧志聽說此事之后，連忙來向常山王府承諾道：</p>

“請常山王殿下與諸位放心，此次勤王，我王絕不會隱沒諸位的任何功勞，事成之后，除去軍司諸將的正常封賞外，我王也別無所求，惟有退回鄴城，守一方平安罷了?！?lt;/p>

自起兵以來，盧志推功讓名，肅紀明法，大家都看在眼里。因此，對于他的承諾，常山諸將也是信得過的。盧志既然如此說，他們也就冰釋前嫌，與征北軍司和好如初。</p>

當然，盧志對劉羨的幫忙也大為感激，百忙之中還抽出時間，邀請劉羨去他帳中一起用膳，作為對此事的答謝。</p>

說起來，這還是劉羨首次收到盧志的單獨邀請。</p>

因為司馬穎放權的緣故，盧志是征北軍司實際上的掌權人，軍司大小事務都要過他的手，因此他平日繁忙，幾乎從不與人私宴。加上此前銅雀臺上一事后，盧志對劉羨表面愈發(fā)尊重，但暗地里卻略有疏遠，幾乎拒絕與劉羨獨處。劉羨明白其中的緣由——盧志是在向他表明，他還是更看重與司馬穎的這段君臣關系。</p>

凡是智者，必有自己的堅持與驕傲，劉羨理解盧志的選擇。但劉羨又想，司馬穎雖說敢于放權，但到底識人不明，性情疏懶，不是真賢王，他到底能對盧志言聽計從多久呢？從長遠來看，兩人到底不是合適的君臣，遲早會分道揚鑣的。</p>

過猶不及，劉羨暫時放下了直接招攬盧志的心思。這次宴會，若能得到他的友誼，也足以讓人開懷了。</p>

盧志不是一個奢侈的人，劉羨來到他帳中時，見他桌案上堆滿了案牘公文，邊上放著兩碗提神用的茶湯。除此之外，帳內布置十分簡約，帳篷四面分別掛著司州、冀州、并州、兗州、豫州、雍州六面地圖，床榻上還放有五卷書，看卷名，似乎是《楚辭》。</p>

盧志此時正在收拾公文，他對劉羨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忙昏了頭，有些不檢點，讓懷沖見笑了?！?lt;/p>

劉羨拱手莞爾：“子道說笑了，你是操持三軍的忙人，我敬佩還來不及呢！”</p>

兩人坐下后，盧志便讓人把膳食端了上來，打開一看，原來準備的是兩條鯉魚，一條和菘菜萊菔一齊燉，另一條則是片成魚膾，先用熱油燙熟了，再用茱萸、芥末、胡蒜末調味。</p>

把粟飯端上來后，盧志問劉羨說：“我也不知懷沖喜歡什么，所以推己及人，就弄了兩條魚，不礙事吧？”</p>

劉羨當然說：“不礙事?！彼h(huán)顧左右，又由衷感慨道：“子道連日為軍司嘔心瀝血，真賢士也啊?！?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