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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的淚水已經(jīng)干了，此時他嘶啞著聲音說道：“懷沖，我要死了！”說到這里，他的面容一片枯槁，但其中的悲哀卻感染了劉羨，令他漸漸滾落一行眼淚。</p>

陳壽說：“我沒有兒子，只有你一個學(xué)生，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沒有成就什么事業(yè)，也并不重要，知道嗎？”</p>

劉羨點點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對老師回答說：“老師，我記得了?！?lt;/p>

陳壽嘆了一口氣，又說道：“過去我教了你許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夠做一個正人君子。但現(xiàn)在想來，我自己都沒有做到。在這個世道，想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太難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顧忌，做不了，就不要做，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來的可能。”</p>

他喃喃自語道：“如果我沒學(xué)會這些道理，這一生哪會有這么多糾結(jié)呢？”</p>

陳壽又對劉羨說：“我在我府上的后院里還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書，藏在柴房，你幫我直接燒了吧。”</p>

劉羨點頭應(yīng)諾。</p>

陳壽又摩挲著弟子的手，對他說道：“雖然你沒有給我說外面的政局，但我知道，現(xiàn)在的局勢一定非常緊張。我沒有太多可以告誡你的，只有兩條?！?lt;/p>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沒有人能夠真正值得托付。”</p>

“不要想著復(fù)國去當(dāng)皇帝，那會毀了你。還是那句話，向前看，對自己寬容一些?！?lt;/p>

劉羨聽到這里，幾乎說不出話，同時也沒有點頭。</p>

陳壽趁著自己還有最后一口氣，抓住劉羨的手，對他低語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這都是他游歷大江南北，在修史的過程中反復(fù)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一定要告知弟子。</p>

他說：“自古以來，禮崩樂壞，從未有像今天這般，這注定是亂世之相。而亂世又與亂世不同。漢末之時，有大漢四百年遺澤，所以戰(zhàn)亂之后，還人心思定，試圖恢復(fù)一統(tǒng)?？伤抉R氏如此篡位，縱然使得天下歸一，人心已經(jīng)亂了！人人皆欲取而代之，這恐怕不是短短幾十年就能穩(wěn)定下來的，說不得天下紛爭四起，要遺禍數(shù)百年！”</p>

“司馬炎分封諸王，自以為能保住國祚，可實際上，諸王沒有見識，府中全是些好亂樂禍之人，這不過是加劇了骨肉相殘罷了?！?lt;/p>

“天下的胡人又這般多，幾乎有上千萬。而他們正年輕，又不像晉室這樣暮氣沉沉。莫非有人能殺完這些胡人嗎？說不定，他們反而會建立許多國家。”</p>

說到這，陳壽再次用目光直視劉羨，對他說道：“所以不要想著當(dāng)皇帝，這是一個極難做好的事情，走錯半步，說不得就要殃及全家！懷沖，相信我，好好經(jīng)營家族，跟各個大族聯(lián)姻，在后進子孫培養(yǎng)人才，這才是正道?！?lt;/p>

劉羨握著老師的手，并沒有回答。</p>

陳壽其實也知道，自己大概說服不了劉羨，他只是到了臨死之際，不得不給弟子上最后一課罷了。</p>

陳壽感覺自己的氣息變得衰弱了，他低聲說：“我死后，你不必把我運回巴蜀家中，就把我葬在北邙吧，我母親的墓旁，懷沖，你還記得那個位置吧？”</p>

劉羨當(dāng)然記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段求學(xué)的時光，很孤獨，但也很自在。</p>

“我這一生，真是無甚可留戀的，從小我就沒了父親，老師也不喜歡我，后來我和幾個朋友到洛陽來出仕，也基本都分道揚鑣了。官場上的仕途也不順利，不僅沒有妻子，母親也離我而去，一個人在這世道里掙扎了好久。我是為了什么呢？真孤獨啊……”</p>

話說到這里，陳壽突然無話可說了，因為他真的孤獨嗎？他其實有過一段很辛苦也很愉快的經(jīng)歷，只是他一直不敢回憶，他對自己默默說，早忘記了?？稍诘业赖那镲L(fēng)中，在隴山的流水旁，他一度以為自己擁有整個世界?？勺约鹤詈螽?dāng)了一個背叛者，一個逃兵。</p>

他沒有選那樣的生活，因為這太苦了，所以他不愿意走，相信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也不愿走。</p>

可此時此刻，他又感到很后悔。他對劉羨說了這么多話，可有一句話還是沒有說出：如果當(dāng)時他沒有離開，是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呢？</p>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劉羨時，弟子問的問題：“人死了以后還活著嗎？”</p>

他一直恐懼于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人死了以后有魂靈，自己該如何面對那些人呢？他就是因為這樣，才硬撐著沒有死去。</p>

現(xiàn)在，陳壽不再說話，他抬頭看著屋頂，不知不覺間，最后時刻到來了。劉羨感受著一絲絲的熱量從老師身體中溜走，不知在何時，陳壽的呼吸停止了，悄然如鴻毛落地一般，終年六十七歲。</p>

接下來的一個月，劉羨一直在操辦老師陳壽的喪事，正如陳壽死前所說，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人關(guān)注他的死亡。劉羨為老師出殯發(fā)喪，沒有一個他身前的好友前來探看。</p>

按照陳壽的遺愿，劉羨沒有將他的棺槨送回巴蜀，而是在當(dāng)年邙山結(jié)廬的地方將他下葬。同時去信給巴西郡安漢縣的陳氏族人，告知他們這件事。</p>

辦完這些事后，劉羨前去陳壽的舊宅，打算按遺囑燒掉他的遺物。</p>

進入破敗的宅邸，他打開滿是塵埃的柴房，下面果如老師所言，壓著一個木箱。劉羨打開一看，不料竟然是二十?dāng)?shù)卷文稿，標(biāo)題赫然是《續(xù)漢書》三字。只是這二十余卷文稿，其實都是同一卷，老師每次只寫了第一卷的開頭，就又將它廢棄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二十余次，就有了這多么篇廢稿。</p>

劉羨面對著這些廢稿，想起老師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一時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后，劉羨將其中大部分文稿付之一炬，但還是留下來了一卷，和李密留給他的《諸葛亮集》放在一起。</p>

他想：我到底不能按老師的想法去活，我還是想去走一條最艱難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