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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4k）

距離被劉羨免官，其實也就是十幾天的事情，可董崇再次前來的時候，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愕感。</p>

縣衙還是那個縣衙，縣衙內(nèi)的人也還是那些人。唯一能看見的一些變化，無非就是深秋將盡，樹上的落葉落了一地，樹梢枝頭顯得蕭瑟凋零。</p>

但董崇很快就明白，其實一切都變了。雖然縣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樣，不過是一個六進的院子，前院種有七棵海棠，后院種有三棵槐樹，十五棵桑樹立在走廊周遭，三十二間房舍分布在其中，住著四十三名縣吏?？杉词骨昂蟮牟贾盟鐢?shù)家珍，也無法遮蓋自己身份變化的事實。</p>

往日董崇在縣衙，這些下屬們都會對自己行禮致意，哪怕自己微笑，他們也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犯下了什么錯誤?？裳巯?，自己露不出微笑，來來往往的舊人們則像看見了陌生人般，也對他熟視無睹。</p>

這讓董崇不禁在心中感慨，權(quán)力真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當(dāng)人擁有它時，會覺得一切的善意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自己的成功來自于自己的優(yōu)秀，可離開權(quán)力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權(quán)力的一個奴仆，沒有了就一無是處。</p>

他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這位新縣君其實也是如此，縣府的眾人只是還沒有看出他的本質(zhì)，一個敢于如此任性行事的人，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遲早也會被下屬們拋棄的。</p>

這么想著，他正式來到了縣長的書房，也第一次見到了新縣君劉羨。</p>

此時的劉羨正背對著他，在書房的墻上釘著一張六尺見寬的布帛，上面寫滿了東西。董崇僅是掃了一眼，立馬就認出來，這是一張夏陽地圖，看上面的字跡和筆墨，應(yīng)該是這位縣君自己剛做好的。</p>

劉羨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后，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半分，而是一邊捋平布帛上的褶皺，一邊說道：“是董公到了吧，失敬失敬，麻煩您稍等片刻?！?lt;/p>

他將地圖的四角釘好后，又信手將一旁的火爐里水壺取出，倒了一碗茶湯放到桌案上，對董崇笑道：“久聞不如一見，董公，我就任以來，可是天天聽到您的名字?！?lt;/p>

董崇立馬回笑說：“哪里哪里，我現(xiàn)在足不出戶，可莊內(nèi)的人都在議論，昨天縣君干了什么，今天縣君又干了什么，我才是真正的久仰大名??！”</p>

兩人這就算是見過了，由于此時董崇來得最早，馮余和同斌還未趕到，兩人便沒有談?wù)拢情_始談天說地，隨意聊些風(fēng)土人情，山川地理，再夾雜一些對古今政事的見解。</p>

董崇之所以提前過來，就是想通過這種打官腔的方式來進行旁側(cè)敲擊，看看能不能提前讓劉羨透露口風(fēng)。誰料劉羨年紀雖輕，可口風(fēng)卻異常地緊，不僅對于自己的打算滴水不漏，體面上也絲毫挑不出毛病。這讓他倍感挫敗。</p>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劉羨在洛陽時，都是與陸機、樂廣這樣的人打機鋒，不管是清談還是論政，都是最頂尖的水平。在夏陽這樣的小地方，和董崇講點場面話，那顯然是大材小用了。</p>

見事情毫無進展，董崇焦慮不已，但表面上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既然討不了便宜，他也沒有辦法，只能等馮余和同斌到了后，再看看這劉羨有什么打算。</p>

大概在酉時一刻左右，其余兩位大姓族長也都到來了。大概是因為詩書傳家的緣故，與董崇相比，馮余和同斌雖然是差不多年紀，但都顯得比較文弱，劉羨很熱情地接待他們到房內(nèi)，然后令后廚一一上菜。</p>

菜上齊后，劉羨向三人一齊敬了一杯濁酒，笑道：“今天的飯食比較簡陋，還請諸公不要介懷?！?lt;/p>

正如劉羨所言，他今日上的飯菜確實極為簡樸，除了一碗雞湯外，主食是麥粒蒸的麥飯，里面拌有一些粟米來提升口感，再就僅僅只有一盤韭菜了?？梢哉f，除了這一碗雞湯外，幾乎與普通平民的飲食無異。</p>

但董崇等人卻也習(xí)慣，作為邊地大姓，他們也不是頓頓大魚大肉，只要主人能做到主客一致，他們當(dāng)然是能夠接受的。更何況，就是現(xiàn)在讓他們吃，他們也食不下咽。</p>

這三個家主共事了十?dāng)?shù)年，都是有默契的，彼此間打了個眼色后，前縣丞同斌先道：“縣君，您是洛陽來的，我們是夏陽本地人，說起來，應(yīng)該您是客，我們是主，如今讓您來請客，實在是羞愧，飯菜什么的，也就無足輕重了。”</p>

馮余緊跟著道：“更何況，正如縣君告示所說，夏陽淪落至此，我等皆有責(zé)任，每每思之，不甚慚愧！今日聽聞縣君有了主意，我等何其歡喜！”</p>

最后董崇道：“幸得縣君如此英明，但有吩咐，直言便是，我等必然是無所不從?！?lt;/p>

這三人的對話是如此流暢，幾乎就像是一個人說的，劉羨聞言掃了他們一眼，卻沒有立即說話，僅是一笑了之。</p>

他抿了一口酒水，說道：“諸位說得太過了，我只不過是一個被貶官的人，今日僅僅是諸公第一次見面，在這里談什么英明不英明，哪里用得上呢？”</p>

說到這，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著三人，問道：“諸位知道我是什么人嗎？”</p>

三人此時都知道他是安樂公世子，卻一起佯裝糊涂，回道：“在下不知?！?lt;/p>

劉羨徐徐道：“我是個犯了大錯的人，這次貶官，說不定就沒有再起復(fù)的機會了?！?lt;/p>

“??？”</p>

“我的老師是一位縣令，因為得罪了宗王，所以當(dāng)了十年的縣令。而我現(xiàn)在得罪的是攝政的皇后，如果不能立下什么奇功，可能這輩子都要在這里當(dāng)縣長了?！?lt;/p>

“這……”</p>

“所以我來到夏陽，是抱著死在這里的心來當(dāng)縣長的，我不和諸公開玩笑。如果運氣好，我大概能和諸公共事幾十年。因此，我雖來到夏陽沒多久，卻是把夏陽當(dāng)我的家鄉(xiāng)來看的。”</p>

“是，是，這是我們夏陽百姓的福分……”</p>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表態(tài)，三人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本來只是想試探劉羨的想法，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引導(dǎo)干預(yù)的地方，可這話題才剛剛開始，幾乎就要被劉羨聊死了。</p>

但劉羨仍然說道：“我這還是往好了說，如果朝廷里有人想讓我死，大概明年開春便會有動作?！?lt;/p>

“所以我沒有什么退路，我跟諸公說這些，是想告訴諸公，諸公也不要以為有什么退路?！?lt;/p>

“在三月內(nèi)，我必須將縣內(nèi)的馬賊清剿完，諸公明白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