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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能再去借貸了。”</p>

劉羨沉吟片刻，說：“這樣吧，我回家和家長們商量商量，回頭給你一個準(zhǔn)信?！?lt;/p>

張尼得了些希望，臉上也就有了點笑容，這便千恩萬謝地去了。</p>

此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劉羨與阿蘿、綠珠入了閣，如今閣樓里燈光昏暗，只有三名家仆在看家，他們迎上來問候，劉羨應(yīng)付了幾句，便讓他們?nèi)ソ泻纬梢患疫^來，說有事情與他們商議。實際上是不方便讓綠珠公開露面，只能私底下相見。</p>

幾乎十年沒見過家人，綠珠很忐忑，她在閣樓里點燈的時候，突然盯著火苗開始發(fā)呆，原本清麗的面孔也略顯蒼白，眼神的火光反復(fù)搖曳，顯然正在腦中思量與家人見面的場景。</p>

但沒有等她想很久，伴隨著門外的幾聲烏鴉叫喚，何成一家就到了。</p>

一共來了三人，分別是何成，他妻子胡氏，還有幼女小梅。</p>

何成夫妻二人進門時，神色是惴惴不安的。因為這次劉羨來得毫無預(yù)兆，他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思來想去，也和張尼一般，以為劉羨是來催租的。故而劉羨還沒怎么說話，他們便先開口訴了一陣子苦。而小梅則躲在父母后面，悄悄打量著。</p>

劉羨則是寬慰他們說：“沒什么事，只是讓你們見個人。”</p>

“見人？”這一句頓時令何成夫妻啞然了，只有小梅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頓時有了光彩。</p>

“你們見了就知道了?！?lt;/p>

劉羨將一行人帶上閣樓，何成一家自是不明所以，但也無法拒絕，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p>

作為河南本地的農(nóng)人，何成已經(jīng)生活了四十多個年頭，但說登上士人的閣樓，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踩在樓梯上，既心生好奇，又躡手躡腳，好像自己闖入了什么金子做的地方。然后他跟著</p>

何成一行人不明所以，但等上了閣樓后，推開閣門，看見綠珠的身影時，都不免怔住了。</p>

小梅是第一個認(rèn)出來阿姊身份的，她歡呼一聲，就像孩子一樣撲到綠珠懷里。</p>

而胡氏則是手足無措地站著，她絞著手，兩眼盯著女兒，既欣喜若狂，又不可置信，腳步糾結(jié)的時候，眼淚就流下來了。</p>

但劉羨卻注意到，何成僅僅是愣了片刻，臉色便已經(jīng)變了，但他沒有說任何話語，僅僅是深深看了綠珠兩眼，便沉默著退出門外，悄無聲息間下了樓。</p>

綠珠也看到了這一幕，玉容蒼白如雪。</p>

劉羨連忙追下去，發(fā)現(xiàn)廳堂里沒有人，再往后院走，一片黑魆魆的月夜里，才發(fā)現(xiàn)老農(nóng)正蹲坐在馬廄的護欄上，一言不發(fā)地低頭望著腳下。</p>

劉羨喘了一口氣，本想說些什么，但為這位父親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卻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說起，一時也沉默了。賣女兒本是這年頭司空見慣的事情，可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卻是一輩子無法忘卻的傷痛，哪怕是佃農(nóng)之家，也一樣會感到羞恥和慚愧。</p>

何成見劉羨上前，慌忙起身行禮道：“公子?！?lt;/p>

劉羨也很客氣，喚他道：“何老伯?！?lt;/p>

微微停頓后，劉羨沉默少許，還是問道：“何老伯，不去看看阿青嗎？”</p>

何成搖首苦笑道：“還是不要了，我在那反而惹她生氣?！?lt;/p>

“可您到底是她的父親，你也不是迫不得已……”</p>

“正因為是父親，才不可原諒……”</p>

這句話何成說得很用力，而劉羨也無法反駁，其實他自己也是這么看待安樂公劉恂的：</p>

父親對孩童來說，永遠(yuǎn)是頂天立地的支柱，一旦崩塌后，脆弱的父親就不再是父親。</p>

何成試圖擺脫這種情緒，對劉羨笑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長得更漂亮了?！?lt;/p>

劉羨也由衷贊美道：“是啊，我沒見過比她更標(biāo)致的女子?！?lt;/p>

何成嘆氣道：“可她不應(yīng)該生在我家?！?lt;/p>

劉羨一怔，又聽他說道：“就今年這個年景，如果她還在家里，也沒有多余的口糧供她了?！?lt;/p>

這是無法反駁的實話，劉羨不無悲哀地想：世尊在菩提樹下時突然悟道，認(rèn)為整個世界都是一片苦海，活著就要受難。但對于靠天吃飯的農(nóng)人來說，這是剛出生就已經(jīng)領(lǐng)悟的真理。</p>

何成又問：“公子，金谷園的劫案是您做的吧？”</p>

綠珠既然出現(xiàn)，這就是很容易猜出來的真相，劉羨點頭道：“是，所以為了保密，三天后，我打算送您一家去西川?！?lt;/p>

“多謝公子好意，但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怎么能離開這呢？你就把她們都送走吧……”</p>

他竟然真的一眼都沒有看女兒，默默無言地潛入了黑夜里。秋風(fēng)輕輕刮過樹梢，樓上還有綠珠和小梅的哭聲。</p>

劉羨沒有立刻上去，而是盯著樹上的秋葉看了一會，他在思考，世道到底為什么是這個鬼樣子，就像為什么秋天就會有落葉，冬天就會有積雪。莫非人類這個諸神寵愛的生靈，降生下來就是為了去滅亡嗎？</p>

這時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輕聲呼喚道：“辟疾！”</p>

劉羨聞言一驚，還以為是母親張希妙，他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是妻子阿蘿在燈火之下，這令他有些遺憾，又松了一口氣。</p>

阿蘿手里捧著一件袍子，披到他背上，然后問道：“夫君，在想什么？”</p>

劉羨沉默片刻，道：“阿蘿，今年冬天，送走綠珠后，你就待在別院吧?！?lt;/p>

“什么？”阿蘿對于劉羨意外的話很是吃驚，她停下對綠珠的對話，問道，“夫君是什么意思？”</p>

“今年年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缺口糧，又衣不蔽體，我看冬天要凍死不少人，你就留在這邊，幫我照看一下他們吧。”</p>

“可怎么照看？家里也沒多少余糧吧？”阿蘿雖然才嫁入一年多，可已經(jīng)在幫大夫人費秀管賬了，今年地價賤，費秀趁機買了三百畝地，府中確實已沒有多少閑錢了。</p>

劉羨心中已有了主意，他道：“你給塢里的人說，讓他們把今年的收成都交上來，然后我們管飯；我再讓阿田過來，領(lǐng)塢里的青壯去邙山狩獵，多弄些野物，女人就趁現(xiàn)在，再挖些野菜；還有不夠的部分，我在外也有門路，總能弄到一些糧食?！?lt;/p>

“不管怎么說，先把今年熬過去，不要搞得塢里再賣兒賣女了，也賣不到幾個錢?！?lt;/p>

說到這，他又想起在宮中還在持續(xù)醞釀的黨爭風(fēng)波，不禁喟然長嘆，心想道：黑暗吶！黑暗吶！生在這個時代，就如同降生于暗室，伸手不見五指，人們何時才能看見光明呢？</p>

正暗嘆間，阿蘿突然指著天上說：“辟疾！快看，好多流星！”</p>

劉羨愕然抬首，只見在夜幕中靜靜流淌的星河中，忽然有流星墜落，而且還不止一顆！</p>

一條條纖細(xì)的星線在夜空中快速滑落，單看一顆，幾乎難以辨認(rèn)，可天上的流星何止百顆千顆！無數(shù)條不可計數(shù)的流星如雨絲般相互交織，在夜空中形成了一道無法忽視的白幕，連帶著原本隱匿于黑暗中的山頭，也在流星溢彩中展露出巍峨的輪廓！</p>

這一壯美的奇景吸引了天下間無數(shù)雙明亮的眼睛，他們或在江南，或在山北，或是胡人，或是漢人，或是隱修，或是名士，但此刻無不抬頭仰望，將這一幕千古難遇的奇景牢牢銘記。</p>

是未來的預(yù)兆？是上蒼的警告？還是傳奇的揭幕？</p>

星雨結(jié)束后，夜幕復(fù)歸平靜，有人安然入眠，有人心亂舞劍，有人躊躇滿志，有人冷笑一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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