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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門長嘯的胡人（4k）

這是劉羨有生以來，聽到第二個人長嘯。</p>

第一個如此做的人當然是小阮公，他縱情于竹林山水之中，興之所至，便放聲長嘯。他的嘯聲回蕩在青山之上，白云之下，能令群猿隨之高呼，百鳥繼而雜鳴，林葉簌簌而落，山嵐悠然而起，自有一股塊壘橫空的莊嚴肅穆。</p>

而這一次劉羨聽到的長嘯，卻與小阮公完全不同。</p>

小阮公長嘯之時，多是在寡人鮮跡的深遠荊棘之地，嘯聲固然悠遠，可聽者寥寥，源頭也是扎根于心頭的憂愁。</p>

可這一聲長嘯，卻發(fā)生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之中。周圍人來人往，還有朝中第一流的名士出行，這樣熱鬧的氛圍，卻壓不住這一聲長嘯。</p>

嘯聲先是尖銳地破空而起，既仿佛夏竹般節(jié)節(jié)攀升，又如同快刀切過薄紙，引得身旁眾人紛紛側(cè)目。</p>

但發(fā)嘯者毫不在意，他只是繼續(xù)長嘯，等到聲音達到極高處，他的嘯聲開始回旋飄蕩，仿佛大鵬展翅般肆意逍遙，時而上升，時而下沉，似乎并不在意塵世，一轉(zhuǎn)眼間，就已飛揚到九萬里之外，只剩下白云悠悠，不能再見絲毫蹤跡。</p>

好放肆的嘯聲！</p>

這是劉羨的第一感想。</p>

而他稍微緩神之后，才反應過來，原本喧囂的建春門，此時已經(jīng)是靜寂一片，擁擠的人群們都被這嘯聲挽留住了腳步，包括在牛車上的名士王衍，都忍不住起身四顧，去尋找嘯聲的主人。</p>

在他們想來，敢于如此長嘯的人，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p>

嘯聲的主人就在劉羨身邊，更準確地說，就站在他西北邊大概六尺的地方。而在看到發(fā)嘯者的面孔后，所有人都為之一愣，而后哄笑著四散而走，只道看到了一場短暫的鬧劇。</p>

因為這是一位胡人，而且是一名看上去非常窘迫的胡人少年。</p>

這少年高鼻深目，頭發(fā)蓬松而微微發(fā)黃，白膚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典型的西域羯胡。而他衣著破爛，最尋常的麻衣上滿是塵垢泥土，還帶有一堆開口的破洞。如果不是腰間配著一柄劍，手上還牽著一匹馬，恐怕他和乞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了，也難怪大家退避三舍。</p>

但面對大眾投來的諷刺目光，這少年卻似毫無感觸，反而露出了笑容，似乎在回味自己方才的嘯聲。</p>

而這個笑容陽光燦爛，一時令劉羨想到了兒時回憶，不禁微微失神。</p>

在人潮已經(jīng)恢復了流動之后，劉羨仍停在原地，他仔細打量著這位少年胡人，而后上前笑問道：“喂，小胡，你是雞年出生的嗎？”</p>

這個招呼并不禮貌，聽上去像是在取笑他方才的嘯聲似的。故而這位舉止奇特的少年停下了笑容，他盯著劉羨，煞有介事地說：“如果我是雞年出生，那公子應該就是蛇年人咯？”</p>

郤安、張固有些茫然，劉羨則撲哧笑了。</p>

這少年好靈敏的反應，竟這樣反諷他嘴毒！看他樣子，還比自己年輕。但身材卻和自己差不了幾寸，更重要的是，毫不露怯，氣質(zhì)極好。他越發(fā)覺得此人不同凡響。</p>

“剛剛是我冒昧了，我是龍年人。但你方才的嘯聲，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叫出來的啊?！?lt;/p>

“的確如此?！鄙倌耆烁甙恋攸c點頭，說道，“那你就應該猜我是虎年才對，世上也不是只有公雞才叫得響亮。”</p>

“那你的意思，是比我大兩歲咯？”</p>

“開玩笑！”少年人瞪大了眼睛，拍著自己身后的坐騎說：“沒看到我身后的寶馬嗎？能夠用這么一匹好馬的人，一定是馬年出生的吧！”</p>

原來他比自己還小一歲，劉羨暗自好笑。但跟著看向少年人的坐騎時，他不由吃了一驚：</p>

這確實是一匹好馬！雖然已經(jīng)幾天沒有打理過，馬鬃上臟兮兮的，但只要靠近了一看，就知道這絕對是不可置疑的好馬。</p>

這匹馬毛色很雜，身上有褐、赤、黃三色，偶爾交雜些許白色，看上去并不華麗。但馬腿好似琵琶，有種強勁的張勢；肩胛骨寬闊地張開；兩條小腿宛如緊繃的麻繩，沒有一絲贅肉。其站立的姿態(tài)，是俗稱“雞足”的那種輕快靈巧之態(tài)。</p>

說實話，在劉羨見過的馬中，恐怕只有石崇的黑龍駒能與其相媲美。</p>

“好馬！真是好馬！小胡，這馬可有名字？”劉羨流露出由衷的贊美來。</p>

而少年則氣憤道：“什么小胡！我叫阿符勒！哪有不問主人名字，先問馬名的！你真沒禮貌！”</p>

“抱歉，抱歉?！眲⒘w笑著賠禮道：“在下劉羨，今日有幸與兄臺相見，不知如此駿馬，可有美名?。俊?lt;/p>

少年這才笑道：“好，看你這么有誠意，我就告訴你，這馬名叫翻羽，才三歲，是我親自養(yǎng)大的兄弟呢！”說到這，他微微停頓片刻，歪著頭對劉羨道，“劉羨，我事先可要告訴你，別打什么歪腦筋，我這匹馬是不賣的！”</p>

劉羨看了看馬，又看了看他：“我也沒說要買啊！”</p>

阿符勒道：“別想騙我，你的眼睛早就告訴我了，你一定想買！”</p>

“沒有吧？”</p>

“你就是想買！”阿符勒跳腳道，“想買我的兄弟，我告訴你，得加錢！”</p>

“……”</p>

“一口價！一百金！不然我扭頭就走！”</p>

“……”</p>

旁邊的郤安看不下去了，勸道：“欸欸欸，小兄弟，怎么還訛上了？我家公子看上去就這么像肥羊嗎？”</p>

“那你們找我干什么？”阿符勒道，“看你們衣裝也不便宜，總不能是來和我找消遣的吧！”</p>

劉羨笑道：“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行不行？”</p>

“你倒是有眼光?！卑⒎拯c點頭，拍拍劉羨的肩膀道，“那我便宜點賣你，八十金?！?lt;/p>

“你看我身上像有八十金嗎？”</p>

“這已經(jīng)是朋友價了！沒得再商量！”山窮水盡下，阿符勒哀嘆道，“蒼天吶，英雄末路，我竟然被逼至此，想當年韓信受胯下之辱，應該也就是這個情形吧。”</p>

雖然這位羯胡少年的一舉一動都非常陽光，情感充沛到無法不讓人心生好感，但劉羨聽到這句話，難免還是覺得有些太幽默了：“你一個胡人，也自比韓信？”</p>

“當然！”阿符勒瞪大眼睛道，“說實話，要不是我現(xiàn)在被人搶了劫，三天沒吃飯，又看你講話和顏悅色的。這匹馬，我三百金都不賣！誰跟你在這里婆婆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