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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冏投降

當劉羨即將率軍殺回洛陽宮之前，司馬冏還在明光殿麻木地等待上東門的消息。</p>

如此重要的戰(zhàn)事，司馬冏本是該隨軍作戰(zhàn)，親自指揮的，可那場他睡夢中，毫無征兆，突然就燃燒起來的熊熊大火，那場燒毀了小半座洛陽城的大火，已經(jīng)讓他嚇破了膽。</p>

他是被中書令卞粹拉到了馬背上，倉惶逃到皇宮內(nèi)的。在這一路上，司馬冏像是得了癔癥一般，不斷地向身邊的人追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場火到底是如何燒起來的？”</p>

可回答他的，只有這凜冽如刀的寒風，與部屬們的沉默。</p>

這使得司馬冏徹底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渾渾噩噩地被部下們拉到了明光殿，像個傀儡一般，被侍女們換了一身衣裳，然后遞過了茶湯，燒起了火盆，再給他裹上一層鹿皮袍子。期間，他似乎對外界的一切都毫不在意。</p>

他只是茫然地注視著眼前，想從這虛空中參悟出什么大道來。畢竟這段時間以來，司馬冏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了，幾乎像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如果他不能想清楚這些疑問，他就不能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他未來的人生該如何渡過。</p>

司馬冏在心中不斷地思索：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才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呢？我到底哪里做得還不對呢？為什么上蒼會如此刁難我呢？</p>

憑心而論，司馬冏這一生當然不是沒有犯過錯?？烧l的人生中沒有錯誤？誰敢說自己一生中做的所有選擇都是正確的？若有人這么說，那他一定毫無自知之明。</p>

但司馬冏可以很坦然地對旁人說：作為兒子，他對父母孝順；作為臣子，他對天子恭敬；作為宗王，他盡可能在維持社稷的穩(wěn)定；甚至他明明可以獲得更多，但他為了更多的人著想，克制住了自己。</p>

因此，司馬冏可以算是一個好人。</p>

可他這一路走來，卻反復(fù)遭遇到挫折與風波。做得越多，卻好像錯得越多，似乎上蒼正在給他開什么殘忍的玩笑，剛要看見開始轉(zhuǎn)折與希望，結(jié)果卻總是一落千丈。</p>

一年前，司馬冏還在謀劃新政改革，削平關(guān)西。到了今日，他居然和長沙王打得難解難分，這要如何去和河間王與成都王征戰(zhàn)？他的內(nèi)心里充滿了悲觀。</p>

莫非是天命不眷顧我嗎？</p>

昨夜的那場大火，司馬冏其實心里明白，大概是身邊出了內(nèi)鬼?？哨ぺぶ兴麉s覺得，這就是上蒼給他的預(yù)兆，告知他注定失敗的命運。司馬冏本來不能接受這一點，但經(jīng)過了這么多風波后，不知為何，他好像變得能夠接受了。比起沒完沒了的波折，或許結(jié)束也并不是一個那么壞的選擇。</p>

直到此時，司馬冏才緩過神來，然后他得知了長沙王攜天子將要離開的消息。董艾等人立刻向司馬冏請戰(zhàn)，表示一定會奪回天子，司馬冏看著這些人在自己眼前言語激昂，慷慨陳詞，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最后只是說：“那就聽你們的吧?！?lt;/p>

其實他想說的是：“那就聽天由命吧?！?lt;/p>

司馬冏已經(jīng)不相信自己還能獲得勝利，但身為三軍主帥，他的命運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的命運，他不能輕言放棄，只是他不知該如何堅持。</p>

于是在明光殿內(nèi)安坐，等待廝殺的最終結(jié)果時，他令人取來一把琴，與一壺頤白酒。用燙過的酒水下喉后，聆聽著遠處的喊殺之聲，司馬冏感覺自己的聽覺已經(jīng)朦朧，不由渾身發(fā)燙，醺醺然間，天地中似乎只有自己一人，他不由輕撫琴弦，彈起社稷禮樂來。</p>

這一曲名做《宣輔政》，是歌頌晉宣帝司馬懿政變掌權(quán)的豐功偉績，其辭曰：</p>

“宣皇輔政，圣烈深。撥亂反正，順天心。網(wǎng)羅文武才，慎厥所生。所生賢，遺教施。安上治民，化風移。肇創(chuàng)帝基，洪業(yè)垂。于鑠明明，時赫戲。功濟萬世，定二儀。定二儀，云行雨施，海外風馳。”</p>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高平陵之變，當年宣皇帝蟄伏潛邸，臥薪嘗膽，一舉剿滅曹爽，奠定了司馬氏基業(yè)。當是時，他撥亂反正，治民興農(nóng)，得到士族與百姓的愛戴，使國家在此后數(shù)十年內(nèi)興旺發(fā)達，也才有后面平定吳蜀，一統(tǒng)天下的偉業(yè)。</p>

司馬冏在輔政之初，亦常以此事激勵自己，因而常常彈奏此曲。但此時再彈，無論曲調(diào)如何慷慨激昂，堂皇大氣，他卻感物是人非，內(nèi)心空虛，實不知自己與國家的命運將走向何處。</p>

一曲彈罷，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名聽眾，原來是祖逖。</p>

他沒有問祖逖為何出現(xiàn)在此處，反而問道：“士稚，你可懂樂理？”</p>

祖逖淡淡地注視著他，回答道：“在下不懂樂理?！?lt;/p>

司馬冏道：“可惜了，我總覺得這一曲里少了些滋味，你能否聽出？”</p>

他本指望祖逖說出什么回答來，豈料祖逖直言道：“大司馬的琴聲中，缺少了些許殺氣。”</p>

“殺氣？”司馬冏啞然失笑，自言自語似地說：“我雖然不是一個嗜殺之人，但當年入宮擒拿賈后，在河南倡義殺敵，還殺了自己的親兄弟，你居然說我缺少殺氣？”</p>

祖逖答道：“大司馬，仗勢欺人，豈能叫做殺氣？真正的豪杰，殺人前先要殺己。若自己沒有死的覺悟，就去殺死別人，死后進入九泉，那些冤魂來找你索命，大司馬承受得住報應(yīng)嗎？”</p>

聽到這句話，司馬冏良久不語，身為齊王，他還從沒有去想過死后的事情。他畢竟還很年輕，至今尚不滿三十歲。聽到祖逖的話，他才驚覺，自己一直想著成功時的光榮景象，卻未曾想過，自己竟然與死亡如此之近，而他確實沒有殺死自己的勇氣。</p>

祖逖又道：“普天之下，人唯一能夠為自己決定的大事，就是自己的死亡，何時死亡，如何死亡。如果沒有邁過這一關(guān)，人的生命就是一場幻夢?？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反過來也是一樣的?！?lt;/p>

司馬冏思考這句話良久，等到他若有所悟的時候，想和祖逖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消失了，正如同不知他何時來一樣。但司馬冏也沒有在意，而是繼續(xù)要來了一壺酒，在殿中自酌自飲。</p>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殿外傳來了一陣聒噪，比起之前遠處那些隱約朦朧的喊殺聲，要真切實際得多。里面有刀劍撞擊的叮咚聲，有馬蹄踏地的噠噠聲，亦有人們受傷流血的呻吟聲。這些不禁讓他幻想出一面毛骨悚然的畫面：殿外血流滿地，尸橫遍野，而其中一具就是他自己。</p>

他掙扎著站起來，搖晃著腦袋，想要去外面看看，結(jié)果剛走出幾步，就見中書令卞粹跑了進來，面色蒼白地對他說道：“大司馬，趕緊走！有賊人殺過來了！”</p>

但司馬冏卻仿佛沒聽到這句話般，繼續(xù)往殿外走，一直走到殿門前。如刀的寒風刮在臉上，終于使得他的酒意散去了幾分。</p>

他看見大殿之前，穿著明黃色盔甲的齊軍甲士，正與騎馬的黑色甲騎相互搏斗。但正如他此前想象出的一樣，齊軍雖然人多，但畢竟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主陣已然被敵騎從中鑿穿。被馬蹄踏過的道路上，可以看見許多已再起不能的尸體，以及他們身下黑糊糊的血液。</p>

但鑿穿大陣之后，上谷鐵騎也并不急著制造大量殺傷，他們根據(jù)自己的戰(zhàn)場經(jīng)驗，將優(yōu)勢兵力集中起來，利用甲騎的機動性，攻打那些尚有反抗余力的小陣，反復(fù)從中切割。就好比虎入羊群一般，遇敵就追殺驅(qū)趕，要使齊軍徹底喪失組織與秩序，成為毫無反抗之力的羔羊。</p>

結(jié)果也確實如此，齊軍甲士越打越亂，每次想有所反擊，就被來回縱橫的馬蹄所驅(qū)逐，無論心中有多么大的勇氣，被裹挾的時候，也難以發(fā)揮出來，大概兩刻鐘，殿前的甲士徹底崩潰，他們爭先恐后地避讓上谷鐵騎的鋒芒，像波浪一樣來回蕩漾，每一次蕩漾，哀嚎聲就小上一些，最后成就了一片血色的漣漪。</p>

腐臭的血腥味已經(jīng)散發(fā)到大殿之上，卞粹知道形勢危急，連忙抓緊了司馬冏的手，對他哀聲勸道：“殿下，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司馬冏茫然道：“去哪？我該去哪？”</p>

卞粹道：“去找董龍驤他們，到那兒就還有轉(zhuǎn)機。”</p>

說罷，卞粹就拉著司馬冏往后殿逃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