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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懿在河東消息并不靈通，他只知道勤王之役中，劉羨大概是在關東打了勝仗，卻不知事后得了何職。如今見劉羨出現(xiàn)在這里，穿著樸素，馬腿上障泥處全是濺起的烏黑色雪泥，還以為劉羨是對朝廷不滿，故而擅離職守，直接想謀反起事了，因此聲音極為緊張。</p>

劉羨知道他在擔憂什么，笑著安慰老人道：“薛叔公，是我??！我不是逃出來的，您不用擔心我！”</p>

“咳！不是逃出來的，你來干什么？”</p>

“我現(xiàn)在是司隸校尉，正在州郡內行縣，順路來看看大家的！”說罷，劉羨把腰間的紫綬金印拿出來，遞給薛懿觀看。</p>

薛懿接過手后，立馬瞇著眼睛，舉至頭頂，對著陽光反反復復地觀看。少頃，他終于露出釋然的笑容來，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重用一樣，極為喜悅地稱贊道：“噢！好，你好啊！”</p>

說罷，他頓了頓，又再度拉著劉羨的手，殷切問道：“公子一路走來，用膳了沒有？若是沒處落腳，不妨就先到我家中吧！”</p>

老人的親愛之情溢于言表，這也正合劉羨之意。他來河東，不就是來見一下大家的嗎？</p>

隨后薛懿將劉羨領到薛氏的莊園之中，給他們安排飲食。當然，他對劉羨還有優(yōu)待。老人讓兒媳明姬殺了家中最好的河套羊羔，做了一頓蜜汁炮肉。菜端上來后，其余人在主堂用膳，兩人則在薛懿自家的書房里單獨對食。</p>

這河套的羊肉當真與眾不同，羊羔沒有膻味，肉質軟嫩彈滑，再撒上胡椒與茱萸醬，光聞著香味，就令人食指大動。而劉羨這一路確實沒吃什么好的，在老人慈祥的笑容前，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放縱一把，便不講究形象，大快朵頤起來，他一面吃一面和薛懿聊天道：</p>

“薛叔公，您身體可好？”</p>

“行將就木的人，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了。”提到這個話題，薛懿有些感傷地說道：“去年冬天，樊建終于撐不住了，他這一走，我們這些老人就更少了。大概要不了四五年，我們這些老家伙，就應該都死光了?！?lt;/p>

“怎么會？”劉羨寬慰老人說：“吉人自有天相，您就是活到一百歲，也不叫人奇怪?！?lt;/p>

薛懿并不是那種戀棧生死的人，聽聞此言，哈哈一笑，只當是過耳旁風，他更關心的是朝局現(xiàn)在的具體情形，轉而問道：</p>

“話說回來，公子，趙王覆滅之后，現(xiàn)在朝中到底如何了？”</p>

“我們這位河間王啊，一開始是廢后任命的，說廢后有功于晉室；后來后黨倒了，他又說趙王是眾望所歸；再過了幾個月，趙王倒了，他又說齊王是功蓋三代?！?lt;/p>

“沒隔多久就變一個說法，我們這些山野之人啊，得不到消息，有時候都有些懷疑，這位河間王，莫不是來戲弄我們的？”</p>

劉羨也不藏私，便把現(xiàn)在司馬冏主政的具體格局詳述出來，繼而評價道：“齊王算是個有操守的人，但他缺乏決斷和手腕，也不敢用人，終究是不能服眾。河間王貪戀攝政之權，已經(jīng)有了和齊王決裂的跡象?！?lt;/p>

“我這次來河東行縣，除去想見見大家外，就是想再打聽打聽，河間王有何準備，是否會與齊王開戰(zhàn)，若是開戰(zhàn)，將在何時？”</p>

薛懿聽罷，拄著拐杖看向土地，良久不語，然后才嘆息道：“前些日子，我聽到傳聞，說是征西軍司正在各郡縣查戶。我還在想，到底是因為什么緣由？原來是還要打仗?？雌饋恚@個仗一打起來，就不會再停了?！?lt;/p>

這不怪他不嘆息，關中本來就比不上關東富裕，自從爆發(fā)郝散之亂、齊萬年之亂后，又接連遭遇天災人禍，損失了數(shù)十萬人，可謂是元氣大傷。原本征西軍司能夠拉出十余萬大軍，但現(xiàn)在，司馬颙想調用十萬也勉強。</p>

在這種情況下，河間王還要與關東爭鋒，這必然會產生大量的傷亡，那即使打贏了又如何呢？司馬颙或許能在朝堂更進一步，但那些戰(zhàn)死的關西將士卻回不來了，關中將更加貧瘠荒蕪。不怪薛懿為此而嘆息。</p>

但薛懿嘆息一聲后，又把目光投向劉羨，問道：“公子，大戰(zhàn)在即，你有什么打算？”</p>

劉羨當然有打算，但他不打算驚擾這位老人，而是打算去聯(lián)絡李矩、薛興、郤安、張固等舊部，然后再做詳論。</p>

故而他一面低著頭飲食，一面含糊不清地說：“薛叔公，我還沒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p>

可這瞞不過薛懿，他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怎么會看不出劉羨的敷衍？他稍作猶豫，但最終還是說道：“公子，你瞞不過我的，你來河東，是在為復國做準備吧？”</p>

他語氣雖平淡，但內容卻是石破天驚，劉羨頓時停住了竹箸。他抬頭望向薛懿，但見這個老人注視著他，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就好像嘴里含著甜蜜的蜜餞，正在唇齒間不斷地來回品嘗。</p>

他一向對劉羨露出這樣的笑容，但對于薛莊的族人雜役們來說，這卻是一件稀奇事。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老家主一向是不茍言笑的。</p>

薛懿看著劉羨，就像自己的夢想已實現(xiàn)一般，口中的話語幾乎已經(jīng)飄起來了，讓他用盡了全力，才將其拽回到現(xiàn)實中，徐徐道：“我的殿下，若您真準備做這件大事，那絕不能沒有我們這些老臣……”</p>

說話間，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拉過劉羨的臂膀。冬日寒冷，可他的手依舊炙熱，且滲有潮濕的汗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