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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說出來，周圍的孩子們都開始哄笑，就像嘲諷劉羨家是亡國公一樣，相互笑著復讀說：“賣國公！賣國公！”</p>

而賈謐則感到非常茫然，直到這時，他才知道祖父賈充真正的豐功偉績：原來賈充立下的最大功勞，是當街殺死了曹魏的國君。</p>

這讓他感到由內而外的羞恥，繼而掩面大哭，回到家后都停不下來。</p>

而在次日，當時玩笑的同齡人們，全被父母拉著到魯公府前下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著賈府門檻磕頭。賈充抱著賈謐出來觀看，輕描淡寫地說道：“馬上要下雨了，諸位還是早些回去吧?！?lt;/p>

但直到大雨結束，這些人被淋得渾身哆嗦，在沒有得到賈充的原諒前，他們依然跪在賈府門前，不敢離去。哪怕是王濟這樣名冠九州的才子，也只能磕頭如搗蒜?？诓粨裱缘耐蹴?，更是直接被打斷了腿。</p>

看著他們的種種丑態(tài)，賈謐終于釋懷地笑了，到了此時，賈謐終于明白了祖父的哲學：</p>

那些冠冕堂皇的關愛與自尊，都是最虛假的事物，那不過是人聊以自慰的假象罷了。人為了生存，其實什么可恥可鄙的事情都做得出來。</p>

只有看穿了這點，才能真正明白：在這個殘酷的世道里，除了權力是真的，生存是真的，孤獨是真的，其余的種種事物，都不值一提，都可以拋棄。</p>

真正的猛獸，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不需要任何關愛。</p>

自此，賈謐全然接受了祖父的哲學，他發(fā)自骨子里的崇拜賈充，朝賈充的方向主動靠攏。雖說才能上可能有差距，但在旁人看來，他的本性儼然是一樣的。</p>

只不過后來，賈謐發(fā)現，祖父其實也是一個凡人。</p>

這是在賈謐十歲那年的事情。</p>

那年，祖父賈充病重，他前去探望。結果賈充病得太厲害，兩只眼睛幾乎瞎了，什么都看不見，耳朵也聾了，分不清是誰在說話。即使賈謐到了面前，他也還是認不清孫子，還以為是什么鬼魂來了。</p>

于是這位大晉立國的第一功臣，瞪大了渾濁的眼睛，開始自顧自地對著空氣胡言亂語，似乎開始與鬼魂對話。</p>

他一會兒抱起雙手，對著虛空低聲求饒說：“阿父，這不是我的錯?。∥菏乙阉?，我是為了家族存續(xù)，不得不如此啊！”</p>

一會兒做握拳狀，朝上奮力一揮，接著高聲說：“陛下！你為何要逼我！這難道是我愿意的嗎？！我也想做個好臣子，只要您安安心心退位，不失為一富家翁?。　?lt;/p>

一會兒做懷抱嬰兒狀，痛哭流涕道：“黎民，我的兒?。楹我x我而去！難道是我的陰德不夠嗎？”</p>

一會兒又雙手環(huán)抱，似乎在與愛人擁抱，并柔情蜜語道：“婉兒，婉兒，我還以為，這輩子不能與你相見了……”</p>

折騰了一整夜，他才消停下來，清醒了一會兒。大概是呼吸微弱的緣故吧，他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剛剛的丑態(tài)，表現得非常平靜，問一旁的賈模道：</p>

“思范，你說，我死以后，會得什么謚號？”</p>

賈?；卮鸬溃骸按笕?，前人的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是掩蓋不了的?！?lt;/p>

賈充聞言，衰老的皺紋中泛起苦笑，他嘆息良久，終于交代道：“那就不管了，我死以后，將我與前妻李氏合葬在一處吧?！?lt;/p>

這就是遺言了，說罷，他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門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很快，他停止了呼吸。</p>

這一夜給了賈謐不可磨滅的印象，直至此時他才發(fā)現，原來自己一直仰望并模仿的祖父，竟然也未能貫徹自己的哲學。他也未能徹底說服自己，成為一個享受孤獨的人。恰恰相反，他不過是隱藏了自己，直到臨死之前才暴露出來，他仍在渴求關愛。</p>

但他的渴求注定是失敗的，祖母郭氏當然不會讓他與李婉合葬，而且還在墳前臭罵了賈充一頓，說他薄情寡義。</p>

這件事恰恰加深了賈謐的偏見，在祖父的葬禮上，他想，祖父確實是對的。不能享受孤獨的他，是多么的丑陋和滑稽?。‰y怪祖父只是做到了公爵，而不是皇帝。</p>

不過這樣也好，只有這樣，自己才能超越祖父，而并非是祖父的追隨者與模仿者。</p>

轉眼間，時過境遷，現在的賈謐已經快三十歲了，他已然成家立業(yè)，步步高升。雖然官職上還沒有超過當年的賈充，但在實際的政治地位上，賈謐已經遠遠超過了祖父。而在不久前，姨母剛剛處死了他最痛恨的政治對手司馬遹，這不僅姨母的勝利，更是他的一大勝利。</p>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權勢似乎失靈了，政治處境不僅沒有更進一步，反而似乎在走向敗壞。這其中的緣由，令賈謐倍感疑惑。</p>

為何呢？在已經政斗大獲全勝的現在，明明自己已經擁有了無上的權力，為何仍然會有人不聽自己的命令呢？為何自己想起兒時的黑暗，仍然會感到恐懼呢？為何一個人身處大廳時，依然會感到不盡的落寞與空虛呢？</p>

莫非自己擁有的權力還不夠大？莫非自己心底還在渴望他人的認可？</p>

賈謐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在這個愈發(fā)孤獨與寂靜的夜晚，他只能不斷地自斟自飲。等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他便搖搖晃晃地走回榻上，倒頭睡著了。</p>

夢中冥冥又傳來女人的哭聲，由小變大，由遠及近，到一個無法忽視的程度時，哭聲突然轉變，變?yōu)橐宦曬斎说呐?，賈謐也隨之豁然驚醒。</p>

他起了床，發(fā)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隨即聽見閣樓下人聲鼎沸，一反這些時日里金谷園的寂靜。</p>

走到窗邊往下看去，但見火把成群，甲光成海，令他目眩神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