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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之三

這場風(fēng)雪來得十分突兀，但也不算出人意料。</p>

畢竟到了十一月，天色陰沉了許久。即使是在白天的時候，天色黯淡得也如同日蝕，更遑論在深夜。冬日的濃云遮蔽了漫天星光，使得地上的火光耀眼不可直視，而行走在凍得堅硬的大地上，卻根本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似乎人們回到了遠古時天地未開的渾沌世界。</p>

劉羨打著火把，在黑夜中摸索著，片片雪花打落在他身上，一開始毫無重量，但走了一會兒后，肩頭便積累了一層薄雪，寒冷透了下來，令他的肩膀不自覺地抖動。不過劉羨沒工夫關(guān)注這些，因為他的內(nèi)心也在抖動。</p>

這是相當(dāng)罕見的事情了，自從上過戰(zhàn)場之后，劉羨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覺得緊張過。但此刻他不能不緊張，畢竟他即將要做的這件事情，雖然看似只是一個人的生死，卻關(guān)系到一整個國家的命運，乃至上千萬人的存亡。</p>

但劉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壓力了，他已經(jīng)有了一套熟悉的調(diào)節(jié)辦法。在行走的時候，他放松自己的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同時將自己的意念隔離觀想，漸漸地，他感覺自己與風(fēng)雪融為一體，人世的種種似乎與他遠離了。</p>

劉羨想，其實也沒有那么復(fù)雜。亂局早已經(jīng)注定，各個角色都已經(jīng)在舞臺前就位，他今日的任務(wù)，不過是當(dāng)一場大戲的揭幕人罷了。</p>

他與諸葛延兩人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從城市的東郊繞道北郊，再繞路到西郊，幾乎花了兩個時辰，才看到引入金谷園的渠水。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距離目的地大概只有兩里地了。</p>

天上的雪花仍然在飄灑，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沒過腳踝的霰雪。劉羨熄滅了火把，拉著翻羽馬進入了蘆葦叢中。由于天氣寒冷，河水剛好已經(jīng)結(jié)冰了，只是河岸處的河冰很薄，踩踏上去的時候，會發(fā)出嗤啦嗤啦的碎冰聲。踩著稀碎的薄冰走了片刻，可以看見遠處隱約有一道黑障，還有一兩個來回巡邏的火把，應(yīng)該是快到了。</p>

劉羨讓諸葛延先坐下來，兩人喝了點水，又吃了點揣在懷里的炊餅，稍微歇息了片刻后。劉羨測試了一下河冰的厚度，發(fā)現(xiàn)中間的河冰已經(jīng)凍結(jié)實了，可以走馬，便領(lǐng)著翻羽馬走到河對岸，給它系在了一處楊樹根上。確認蘆葦叢可以遮蔽住馬兒的身形后，他再緩緩走回來，和諸葛延做最后的刺殺準(zhǔn)備。</p>

兩人往前走了差不多三四十步，距離林蔭道大概有百步左右的距離，然后開始裝填刺殺用的手弩。手弩有兩臺，有效射程是兩百步，而浸毒的特制箭矢則帶了差不多五十支。不過劉羨知道，自己只有兩箭的機會，一旦失敗，是不可能再裝第二次的。</p>

確認好距離和方位后，兩人就在濕地上坐下，把上好弦的弩機放在手邊，坐在雜草堆中等待天明。此時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但是雪卻沒有停，不多時，兩人的頭上又積了一層雪，和蘆葦枝頭的雪花融為一體，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偽裝。只是這有些太冷了，配合著渠水中的潮氣，劉羨和諸葛延感到通體冰冷，度日如年。但他們必須在這里堅守，直到賈模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線內(nèi)。</p>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箭向曉，一陣輕霧從冰面飄上來，裊裊升上渠水兩岸。但這林蔭小道上并沒有什么人影往來，在天色微微發(fā)白的時候，天地間赫然已是純白一片了。而在這冰冷的雪層下，蘆葦從下到上結(jié)了一層白霜，就連劉羨的衣服也為之僵住了。</p>

此時寒冷是最難熬的考驗，劉羨把雙手?jǐn)n在袖子里，不斷地磋磨著大腿，保持著雙手和腿部的溫度。但雙腳的寒冷是無法抵御的，他只能咬著牙硬挺。天天漸漸地更明亮了，但霧氣也變得更大，完全蓋住了渠水兩岸，不斷升騰，導(dǎo)致視野也變得極差。</p>

諸葛延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突然遠處傳來了一些馬蹄的聲音，他一個激靈，抬頭看見劉羨一身白霜，正瞪著不遠處的白霧與小道發(fā)呆。諸葛延感覺自己喉嚨都凍啞了，他低聲問道：“殿下，這么大的霧，我們?nèi)硕伎床灰?，這還能成功嗎？”</p>

劉羨急忙舉手制止，等到馬蹄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他才慢慢說道：“不要慌，現(xiàn)在才剛天亮，剛才過往的都是來參會的人，我們要等的人，最起碼要中午才來，霧再大，到中午也就散了。”</p>

事實確實如劉羨所料，不多時，小道上又傳來了一些車馬過道的聲音，劉羨甚至能聽到有些人正在相互問好，高談闊論，其中不乏有些他熟悉的聲音。</p>

但很快，這些聲音又消逝了。偽裝非常成功，大雪加上白霧，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劉羨的藏身處。劉羨在心里想，接下來，就是看陸機的了。</p>

老實說，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陸機的動作，金谷園人多眼雜，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將黃帛掛出來，又不暴露自己呢？想要騙過賈謐不難，難的是騙過石崇、潘岳他們。但劉羨隨即又安慰自己，陸家傳承最深的就是涵養(yǎng)和城府，如果陸機都做不到，他也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做到了。</p>

時間靜靜流逝，濃霧也漸漸淡了，不知何時，頭頂上的雪也停了，劉羨從蘆葦?shù)目p隙中往外看，可以看到岸邊的柳樹枝頭也結(jié)了一層冰淞，仿佛梨花盛開。視野開闊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除去陰沉的天空外，天地間一片潔白，樹梢、蘆葦叢、河冰、道路，全都被積雪覆蓋了，似乎人世間的一切紛爭也都被掩蓋了。</p>

金谷園內(nèi)漸漸升起幾道炊煙，看上去，應(yīng)該是接近午時了，霧氣也全部消散了。劉羨稍微有些口渴，便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含在口里咀嚼著，土腥味和冰雪讓他的頭腦愈發(fā)清醒。</p>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一人從小道出來，和看守道口的侍衛(wèi)們說了什么，侍衛(wèi)們頓時露出慌亂的神情，紛紛往殿內(nèi)去了。而那個出來的人，則是騎了一匹馬，從雪道上向東飛奔過去。</p>

劉羨精神一振：這應(yīng)該是去給賈模報信的使者，陸機在園內(nèi)得手了！</p>

他連忙拉了拉身旁的諸葛延，對他低聲說道：“抓緊時間歇息，過會可能會有人出來搜尋，從現(xiàn)在開始，不允許開口說話，快則一個時辰，慢則三個時辰，就要準(zhǔn)備做事了！”</p>

“賈模若到了，你看我手勢行動，你還記得他的畫像和我們定下的手勢吧？”</p>

諸葛延點點頭，他記得很清楚，劉羨按手就是等待，抬手就是準(zhǔn)備動手，揮手就是殺人。</p>

劉羨點點頭，對自己的雙手哈了一口白氣，繼續(xù)關(guān)注蘆葦外的情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