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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聞言，感到非常的可悲，他下意識摸了摸絡(luò)華如枯草般的頭發(fā)，絡(luò)華的身軀微微一抖，但很快又安靜下來，吃完了胡餅后，她舔著手指上的面屑，輕聲說：“阿父說得不錯，您是一個好人呢！”</p>

劉羨自嘲道：“是啊，一個百無一用的好人?！?lt;/p>

不料絡(luò)華卻搖著頭說：“不是呢！我阿父常常在家里說，楚王府里最讓人親近的，最讓人欽佩的，都是您，他說，府中其余的叔叔伯伯也很厲害，但能做出大事業(yè)的，只有您呢！”</p>

“有這回事？”這個回答讓劉羨全然沒有想到，因?yàn)橛∠笾?，楚王黨羽里和自己走的比較近的，也就孟觀與王粹。李肇雖然也有不少往來，但他從不表露出對自己的欣賞，反而意見經(jīng)常相左，就拿勸說楚王司馬瑋止兵來說吧，李肇就根本沒有贊同過自己。</p>

沒想到，今日在他女兒的口中，竟然聽到了另外一個答案。</p>

劉羨問道：“可李兄從來沒和我說過啊？”</p>

絡(luò)華道：“我阿父和我說，您是英雄劉備的子孫，是一只將要翱翔九天的鯤鵬，要建立改天換地的大事業(yè)，像我們這種普通人家，只是貪戀枝頭的燕雀，不可能在一起并肩翱翔，如果強(qiáng)行交往，只會讓自己白白受傷……”</p>

李肇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劉羨感到深深的茫然，他同時又有些恍然，難怪那一夜，李肇趴在自己身上，卻遲遲下不去手?？蛇@么多年來，自己卻從未去了解過他，只當(dāng)是一個有些本領(lǐng)但又有些平庸的人罷了。</p>

劉羨對自己的更加感到失望，他竟然連身邊有這樣重視自己的朋友都不知曉，還自以為看穿了人心，自己到底看穿了什么呢？</p>

于是他說：“李兄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了不起的人，也會痛苦，也會流淚，也會感到寂寞，也會一時沖動。如果再來一次，我有很多事不會去做……”</p>

“真的嗎？”絡(luò)華茫然地睜著眼睛，對著虛空問道，“您為什么這么覺得呢？”</p>

“不需要我覺得為什么，因?yàn)槿松偸怯邢胍獏s做不到的事情，接著就會感到痛苦，這是人的本能?！?lt;/p>

“所有人都一樣嗎？”</p>

“所有人都一樣，只要活著?！?lt;/p>

“可我阿父說，人是因?yàn)檎也坏綒w宿而痛苦，找到歸宿就不會了。”</p>

“歸宿？”</p>

“他跟我拿您舉例子說，鯤鵬若在枝頭，也會感到痛苦，因?yàn)橹挥写蠛：途盘觳攀泅H鵬的歸宿。它不會因?yàn)閾尣坏焦麑?shí)而痛苦，也不會因?yàn)橄壪x而煩惱，這些枝頭的瑣碎與鯤鵬本來就毫無干系。”</p>

“……”</p>

劉羨一時沒有說話，但他的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是啊，人生雖然有這樣那樣求不得的事情，但也會有一些得到了就讓人心滿意足的事物，那就是人的歸宿。</p>

按照世人的角度來看，自己的生活其實(shí)很幸福，但自己還是覺得不滿，為什么呢？其實(shí)就是他還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容納自己的歸宿，讓自己躁動的心靈安靜下來。</p>

自己一直在自以為是的與苦難抗?fàn)?，其?shí)并非如此，而是在尋找一個能讓自己落腳的歸宿，僅此而已。</p>

可自己的歸宿到底是什么呢？說了這么多，自己不還是無法應(yīng)對賈謐的折磨嗎？劉羨還是想不明白。</p>

于是他自嘲說：“或許我不是鯤鵬，只是一只想要模仿鯤鵬的燕雀，飛不出這片密林?！?lt;/p>

“怎么會呢？我阿父說，鯤鵬現(xiàn)在不是遇到了密林，而是撞上了烏云。是那些死去的，沒有消散的鬼魂在糾纏您。您只要沖散過去，就是海闊天空！全天下的百姓都會看見您！”</p>

絡(luò)華說著的時候，雖然情緒很激動，但她可能并不明白這段話有什么含義，畢竟她還太年輕了。但對于劉羨而言，這話卻如同馬寺鐘聲，醍醐灌頂。</p>

原來是這樣！這番話如同撥云見日般驅(qū)散了劉羨近來的疑惑，他發(fā)現(xiàn)此前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人世確實(shí)是慘痛的，這種慘痛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可所有的陰暗與惡毒也并非憑空而來的，它們也都來源于歷史，來自于那些將成敗寫入心中的事跡。</p>

自己的對手并非是賈謐這種小人，而是來自于歷史上曹操、司馬懿帶給人的恐懼。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這么一個壓抑瘋狂的世界，賈謐不過是他們微不足道的一個投影。</p>

如果不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做出一番事業(yè)，在歷史的長河中擊敗他們，改寫人們的印象，那么這種恐懼就會一直流傳下去。</p>

劉羨原本以為，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現(xiàn)在看來，其實(shí)是看得還不夠高。他要成為一個母親老師所期望那樣的，高尚的人，就必須要創(chuàng)造歷史，開辟歷史，這才是自己的歸宿。</p>

這樣想著，他心中的苦悶不翼而飛了，臉上漸漸又露出往日的笑容和平淡來。</p>

他對絡(luò)華道：“謝謝，你說的這些，我聽了很歡喜?！?lt;/p>

絡(luò)華也有些高興，她說：“我聽阿父這么說，一直也想見見您……”</p>

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得詔獄中的稻草也隨之搖曳，絡(luò)華說：“您能抱抱我嗎？我有些冷?！?lt;/p>

這句話讓劉羨回到塵世里，他這時發(fā)現(xiàn)，絡(luò)華衣衫襤褸，在這種入秋的夜晚，確實(shí)是容易著涼的。因此他沒有介懷地抱住她，心想：自己必須要想辦法，保住她的性命才是。</p>

可該怎么做呢？正沉思的時候，絡(luò)華又說：“您能看見夜空嗎？”</p>

“能看見一些?！痹t獄里有一個窗洞，確實(shí)可以看見一小片的夜空。</p>

“天上的星星多嗎？”</p>

“多，而且還能看見天河?！?lt;/p>

“那您說，天河中會有我阿父嗎？”</p>

劉羨先是一怔，隨后反應(yīng)過來，在這個年頭，很多人都相信，人的命運(yùn)與天上的星辰有聯(lián)系。人死后，靈魂便會回到天上對應(yīng)的星辰，繼續(xù)發(fā)光發(fā)亮。</p>

他抬頭從窗洞往天上窺探，茫茫的夜空中，星辰密密麻麻地點(diǎn)綴著，根本無法數(shù)清星辰的數(shù)量，更難以知曉，哪一顆星辰對應(yīng)哪一個人。</p>

他對絡(luò)華說：“我雖不知是哪顆，但他一定在的。因?yàn)槟氵€在世上，他一定會保佑你……”</p>

“這樣嗎……”絡(luò)華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從衣襟間流出溫?zé)岬臏I水，哭著說：“我不想他那么累，我也想變成星星，想和阿父待在一起……”</p>

女孩的淚水一度浸濕了劉羨的衣襟，他不可能打斷這種至親間的悲傷，她只能摟著絡(luò)華，安慰地拍著她的背。</p>

可漸漸地，劉羨發(fā)現(xiàn)有些許不對，因?yàn)樗岬搅艘唤z血腥味，而懷抱中的女孩，身體也正在喪失溫度。他連忙松開手去看，結(jié)果愕然發(fā)現(xiàn)，方才絡(luò)華流的不只有淚水，她悄悄撿起了地上的匕首，還割開了自己的手腕。</p>

“為什么？”劉羨問。</p>

其實(shí)答案不言自明，她沒有可留戀的事物，大概也受了賈謐的威脅，人生還有什么留存的必要呢？</p>

但絡(luò)華回答說：“對不起……我想去一個……沒有痛苦……也不會流淚的世界……對不起……”</p>

為什么要道歉呢？這就是她渴望的歸宿嗎？這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愿望嗎？不對，這其實(shí)是所有人的愿望。</p>

這一瞬間，劉羨再次感受到了痛苦，但同時，他又更進(jìn)一步地頓悟了。人類幾千年的歷史，其實(shí)就是靠這個簡單的愿望驅(qū)動的，無論是黑暗的世道還是光明的世道，其實(shí)都是如此。</p>

這條愿望組成的長河，在一道道波紋中，會照出英雄和梟雄們的影子，然后真實(shí)的人物會走向消亡，他們的喜怒悲歡都無人知曉，只有人們愿望中的漣漪會長久地留下。</p>

高尚和卑劣的的從來不是自己所認(rèn)為的自己，而是人心中的自己。在沒有戰(zhàn)勝那些幽靈，創(chuàng)作出一個高尚的世界前，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憂慮，所有的悲傷，所有的遺憾，都無關(guān)緊要。</p>

在母親去世七年后，劉羨終于再一次流下淚水，他對已沒有呼吸的絡(luò)華說：“不要怕，也沒有對不起。”</p>

“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會建立一個歸宿，一個屬于天下人所有人的歸宿。”</p>

黑暗中一片寂靜，似乎沒有人聽見他的言語，但漫天的星漢都聽見了，它們一閃一閃，正如同五百年前在驪山的夜晚。</p>

那天夜里，還叫劉季的劉邦望著日漸稀少的刑徒隊(duì)伍，滿臉愁容地思考著。</p>

忽然間，他想通了什么，下定了一個決心。</p>

于是他引吭高歌，解開了所有囚犯的繩索。然后他和囚徒們抱在一起，一會兒歡笑，一會兒流淚。</p>

接著他們上路了，他們離開官道，踏入野徑，在布滿荊棘的山林中開辟著一條前途未卜的道路。</p>

正因?yàn)榍巴疽黄诎?，所以希望充滿光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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