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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的新老師

竹林七賢，指的是曹魏正始年間的七位名士，他們分別是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因喜好在竹林中交游，故被稱為竹林七賢。</p>

對于后世來說，這四個字不可謂不響亮，人們一聽，便能聯(lián)想到一種曠達、淡薄又不失驕傲的氣質。但若較起真來，說出一些什么事跡，其實大多是一頭霧水，說到底，這七人中真正能留名百世的，僅有嵇康、阮籍二人。</p>

嵇康早年出仕曹魏，官拜郎中，又迎娶魏武帝曾孫女長樂亭主為妻，任中散大夫。后遇司馬氏掌權，他便退出官場，寄情山水，或彈琴詠詩，或柳下鍛鐵，以此來表明心志。時任大將軍的晉文帝司馬昭征辟他為幕僚，嵇康便逃到河東，司隸校尉鐘會親自拜訪他，結果遭到他的冷遇。最后司馬昭與鐘會惱羞成怒，便以孔子誅殺少正卯，正名教為由，將嵇康處以極刑。</p>

嵇康行刑當日，三千名太學生為嵇康求情，但朝廷不準。而處刑在即，嵇康神色也毫無變化，他看天色尚早，便找兄長嵇喜要來平時愛用的梧桐琴，在刑場上輕撫了一曲《廣陵散》。據(jù)說彈琴時，嵇康披頭散發(fā)，袒胸露乳，可其雙眉如鐵，雙目如電，雙手飛舞間，飄飄然恍若神人。一曲彈罷，滿座皆泣，而嵇康則撫琴嘆道：“《廣陵散》于今絕矣！”</p>

嵇康性情剛烈如此，而與他齊名的阮籍則以狷狂聞名。</p>

阮籍年紀較嵇康為長，曾出仕為曹爽幕僚，司馬懿掌權后，曹爽被誅殺三族，他也開始明哲保身，醉心老莊。但與嵇康不同的是，阮籍并未躲避官場，而是常為驚人之舉。他先后擔任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三人的幕僚，在政治上卻毫無建樹，反而天天在竹林中放蕩狂飲。</p>

司馬昭曾想與阮籍聯(lián)姻，派使者與阮籍商議此事，結果阮籍接連醉酒六十日，令使者難發(fā)一語，司馬昭得知后，只好不了了之。后來他又常常驅車遠行，任牛馬自駕，走到窮途無路時，他便放聲慟哭，良久方還。</p>

除此之外，阮籍還有諸如青眼相加等蔑視禮法的奇行怪論。但最出名的，還是在觀看楚漢古戰(zhàn)場后，阮籍突然凄然嘆息說：“時無英雄，令豎子成名?！逼浜笏歉呶淅紊?，望洛陽而嘆。此事過后，阮籍一蹶不振，病死床頭。</p>

這兩人的性格雖然不同，但糞土名利、高鄙權貴的志趣卻是最純粹的，故而最為后人傳唱。但這并不意味著剩下的幾位“竹林七賢”并不重要。</p>

在嵇、阮二人死后，山濤、王戎、劉伶、向秀、阮咸，這五人漸漸分道揚鑣，命運的走向也截然不同。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建安風骨的傳承者，也是魏晉文風的開創(chuàng)者，更是上個時代的遺民與下個時代的先知。他們或步入仕途，或醉心經(jīng)學，或隱逸消匿，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深刻影響了數(shù)代人。</p>

而陳壽所說的小阮公，即是“竹林七賢”中最年輕的阮咸。</p>

阮咸是阮籍的堂侄，作風與其叔阮籍一般放浪，據(jù)說每日要么在家中飲酒，要么騎驢在山林中彈琴，因此被當今天子所惡。但其性情疏曠，學識深厚，精通《老》、《莊》，并著有《難答論》、《易義》、《古三墳注》等作品，仍被認為是當今文壇的領袖人物。世人為了將其與阮籍分別開來，故而稱呼為“小阮公”。</p>

按照常理來說，陳壽與阮咸，本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在陳壽入洛之后，朝中多對他攻訐詬病，但山濤、阮咸都對他極為欣賞，尤其是阮咸，他與陳壽常有書信往來，常常催問陳壽著史的進度，就在陳壽服喪期間，也并未停止。故而當陳壽去信阮咸，拜托他幫助教授劉羨，阮咸次日就回信答應了下來。</p>

于是劉羨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段求學之旅。</p>

劉羨初見小阮公，是在陳壽離京后的初秋。當時他隨朱浮坐了四個時辰的牛車，終于趕到新老師居住的首陽山，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p>

結果到了這個名叫阮莊的地方后，卻發(fā)現(xiàn)偌大一個院落，中間竟無一人。只能看見兩側竹林成叢，遮蓋院落，兩只貍花貓縮在院墻與竹蔭之間，小心警惕地打量來客。過了一會兒，一名婢女提水回來，劉羨這才知道，小阮公正與幾名好友出游，連家中的子弟都一并去了，也不知多晚才回來。</p>

劉羨與朱浮就在原地等待，這一等，夕陽的光芒迅速黯淡，黑夜的迷幕又如紗簾般掛起，點點閃爍的星光逐漸掛滿沒有遮攔的天空，山腳處的清風也泛起了淡淡水汽。</p>

劉羨已不知是什么時辰，可迷迷糊糊間，一聲長嘯忽然劃破長空，令他驚醒。</p>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長嘯。</p>

人對于音樂的想象，一些來自于外物的記憶，比如屋檐滴水，比如金鐵撞擊，比如風吹落葉，比如珠落玉盤。另一些則來自于對動物的模仿，比如黃鶯婉轉，比如猿聲凄切，比如虎嘯攝魂，比如烏鴉喑啞。但奇怪的是，人能將各種各樣的聲音糅合到音樂的創(chuàng)作中，卻唯獨很少將音樂與人的聲音聯(lián)系起來，最多也就是能讓人想到哭聲。</p>

這并不奇怪，因為人已有了語言與文字，可以用平仄與音韻來靠近音樂。但這樣往往就會使人忘記，人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音樂，它擁有無限的可能，也可以喚起人無窮的情感，表現(xiàn)出無限的深意。</p>

劉羨在此時聽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嘯聲。素未謀面的它以一種無可阻攔的力量，如摔碎一件瓷器般輕而易舉地打破了劉羨的認知。劉羨聽著嘯聲，先是覺得昆山玉碎，隨后又覺得梵琴撥響，很快又覺得是百鳳齊鳴，這個時候劉羨才明白，語言和文字是有極限的，他無法形容這樣一種聲音，將其恢弘?yún)s又細膩的一面展示出來。劉羨更無法形容這嘯聲背后的情感，就如同一只墜入冰湖中的螞蟻，只能察覺到自己平日里的局促與無力。</p>

嘯聲結束了，但天地間似乎還回蕩著余韻，讓劉羨怔怔出神。而同時，他也歸來的山路上，等到了自己的新老師。</p>

他看見一個身材高瘦須發(fā)花白的老人，全身穿著雪白色道士道袍，頭上露髻，腳踩木屐，在月光下恍若無人地晃過來。他后面跟著七八名年輕人，或牽著毛驢，或扛著竹床，或抱著琵琶，還有長劍、弓箭之類的狩獵用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