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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發(fā)燒般的窘迫涌上心頭，以致于劉恂似乎聽到一聲嗤笑，但他抬頭看，周圍卻只有憐憫的目光，這目光幾乎要逼得他發(fā)瘋，想把手中的珍珠摔在腳下的塵土。</p>

但他到底不敢這么做，等劉恂站起來時，還得小心翼翼地向張華問道：</p>

“陛下還有什么吩咐？”</p>

張華聞言，露出一副驚詫的神色來，反問道：</p>

“今日是公府的喜宴，陛下哪里有什么吩咐？”</p>

他接下來用手指著自己，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又用輕飄飄的語調(diào)嘆息道：</p>

“陛下只是對我抱怨，近日他公務(wù)繁忙，以致不能親自賀喜，頗為遺憾。故而希望在下來時，務(wù)必向安樂公傳達(dá)他的心意，并把宴席間的喜樂回報給他。”</p>

“我今日來此，見公府如此熱鬧，回報給陛下，想必他也會十分開懷吧。”</p>

話音落地，堂內(nèi)幾乎鴉雀無聲。</p>

方才的那些話，明面上是表示了天子對安樂公府的關(guān)心，可稍有閱歷的人都能聽出，這是對在場所有人的敲打。</p>

對于天子而言，安樂公該是一名安居府中的木偶，目前雖然依然是木偶，但最好還是壁櫥上藏得到處是灰的木偶。</p>

而現(xiàn)在這些蜀漢舊臣的賀喜，顯然是不符合天子心意的。</p>

眾人對此也心知肚明，只是他們來之前懷有一種僥幸，一是僥幸于天子不再重視新安樂公，二是僥幸于自己身份低微，并不足以引起重視。但張華的到來還是打破了這層僥幸，一時間，宴席間的眾人有些唯唯諾諾，坐立難安。</p>

一旁的劉瑤已經(jīng)看出眾人的尷尬，此時他連忙站出來打圓場，一面對著張華裝糊涂，一面則安撫舊臣們坐下：</p>

“那中書令回報陛下，陛下如此心意，臣等真是感動不已，恨不能為陛下肝腦涂地，諸君想必也是如此吧！”</p>

“眼下已到了時辰，諸位又何必站著？希妙，把辟疾抱出來，該開始了！”</p>

即使劉瑤已經(jīng)盡力在緩和氣氛，眾人也在盡力配合，但是歡樂的空氣到底不是勉強(qiáng)出來的。在有些時候，勉強(qiáng)的笑臉恐怕更會讓人難過。</p>

張希妙抱著辟疾入堂時，就懷有這樣一種心情。</p>

希妙只是希望孩子能夠得到他人真誠的祝福，卻不料反而會讓別人陷入難堪，也讓自己難堪。方才丈夫跪下時難堪的臉色，其實她也看見了，她也感到屈辱，再想到懷中的孩子也會繼承這個屈辱的境遇，她更感到茫然了。</p>

為辟疾抓周的桌案已經(jīng)擺好在窗邊，上面擺著竹馬、佛經(jīng)、紙硯等各式物品。這象征著辟疾未來的命運(yùn)，孩子抓到不同的物品，就說明他與什么有緣。過去的希妙常常會暢想孩子身為文士或者武人的模樣，但此時望過去，又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軟弱可笑。在皇帝權(quán)力的陰影下，或許想成為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始終有人在掌控你的命運(yùn)。</p>

這種想法讓她既憤怒又悲傷，她不想了解這種命運(yùn)。尤其是在孩子剛剛滿歲的時間上，可她身為一個女子，在丈夫都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希望孩子能夠不受這種壓抑氛圍所影響，不要也變得可悲。</p>

好在辟疾還讀不懂氣氛，他被放在桌案上時，周圍的目光聚焦過來，并沒有讓他感到緊張，而是好奇地在桌案上坐定，一一與來者對視。</p>

張華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這位安樂公子。對他來說，此行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雖然這番敲打有辱他名士的風(fēng)范，但身為當(dāng)今天子的心腹，他必須要憂天子之所憂，急天子之所急?？蓪嶋H上，在張華的眼中，宴席上的這些人翻不起任何風(fēng)浪，也根本不值得他重視。</p>

就像方才的安樂公兄弟，雖然竭力掩飾，喜怒卻難免溢于言表，根本看不出半分當(dāng)年先主劉備的城府與風(fēng)采，這樣的人便是身居高位，也不足為患。</p>

這個孩子又如何呢？</p>

當(dāng)小辟疾的眼神看向自己時，這個念頭迸入張華的腦海，繼而讓他啞然失笑了。</p>

或許這是個機(jī)靈的小子，但一個出生在洛陽的安樂公子，終究會成為真正的安樂公子。</p>

此時的小辟疾還不能從他人的目光中讀出想法，他只是握著他那雙小拳頭，手背上顯出一道小凹痕。他時而抬頭看看天，時而瞧瞧周圍的人群，時而回頭打量希妙的耳朵。他的眼睛轉(zhuǎn)個不停，每次抬頭時，就會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這些都透露出孩童自然而然的天真和狡黠。</p>

但從結(jié)果上而言，他算得上毫無動作，半晌過去了，他一直看著眾人，根本沒在意桌案上的物件，最后反而是張開手對著希妙呀呀作語：“阿媽！阿媽！”</p>

希妙慌忙上前抱住他，難道是孩子餓了嗎？但辟疾卻沒有任何哭鬧，還是張開雙手對著空中指手畫腳，用嬰兒特有的童聲繼續(xù)道：“阿媽！阿媽！”</p>

一旁的張華見狀，不由打趣道：“公子心氣很高，桌上的這些都看不上哩！”</p>

劉恂在一旁低沉不語，而劉瑤連忙接道：“小孩子不懂事，哪有什么心氣？希妙，趕緊放下來，讓孩子隨便選一個吧?！?lt;/p>

張希妙強(qiáng)忍住不滿，她知道兄長說的是對的，但心中也難免含有責(zé)怪：孩子自己的命運(yùn)，親人怎么能說隨便呢？但她還是只能把辟疾放下來。然后拍著孩子的背，指了指桌案上的物件。</p>

辟疾看了看桌案，又看了看希妙，終于搖搖晃晃的在桌案上站了起來。他小臉愣愣地笑著，雙手在半空中隨意擺動，而發(fā)著抖的雙腿開始高高低低地往前走，他會選什么呢？</p>

眾人的目光跟隨孩童的腳步，卻難免訝異地發(fā)現(xiàn)，小公子雖然跌跌撞撞，卻既不好奇、更不留戀地越過了事先備下的竹馬、紙硯等物件，而后往“撲通”一聲靠在窗臺的陽光處，借著雙手扒住窗沿，探出頭去觀望天空。</p>

一旁的舊臣見狀，心中更覺黯淡。在如今小公子的腦海中，大概還沒有自由與意義的存在，他只是單純好奇地打量世界，即使是已經(jīng)生活了一年的公府，他也還沒有產(chǎn)生厭倦。但等他長大后呢？能夠接受軟禁在方寸之間的生活嗎？</p>

希妙心中已是難以忍受，她想結(jié)束這種局面，便上前對眾人行了一禮，草草說道：“孩子不成器，讓諸位見笑了。時候已不早了，還是早些用膳吧！”</p>

說罷，她低頭去抱起辟疾，轉(zhuǎn)身就想匆匆離去。</p>

不料這時候，懷中的安樂公子突然咯吱笑起來，一只手拍打著母親的胸脯，另一只手則高高舉起，赫然在指尖露出一只金黑相間的蝴蝶！</p>

這一幕是如此突兀，以至于不少人不由“呀”了一聲。冬日怎會有蝴蝶呢？蝴蝶怎會落在公子手上呢？就連近在咫尺的希妙也吃了一驚。</p>

或許這是一只特殊的蝴蝶，又或許是冬陽的溫暖讓蝴蝶弄錯了季節(jié)，但這只蝴蝶的的確確就立在辟疾指背，如童顏般的翅膀微微張合。</p>

小辟疾瞪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蝴蝶的翅膀，輕輕抬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戳弄了兩下，蝴蝶的粉塵讓他發(fā)癢，不禁打了個噴嚏，緊跟著就得意地笑了。</p>

這笑聲驚動了蝴蝶，使它翩躚而起。如一朵飄浮的黃花飄過，帶著春天的芬芳與溫暖，它飛過房梁，飛過屋檐，飛過圍坐得熙熙攘攘的人臉，而后消失在門庭外的陽光中。</p>

眾人一時都愣住了，如同置身夢中。良久后，張通才恍然道：</p>

“公子有福氣呢！”</p>

舊臣們紛紛附和起來，他們都有感于方才的景象，又不好表達(dá)喜悅，就議論說：公子能生在安樂公家，怎能沒有福氣呢？</p>

而張華則捻須低頭，面色高密，難見喜怒，他在心中緩緩沉思：這是預(yù)兆？還是巧合？我該如何回報天子？</p>

張希妙不知道其余人的想法，也不想去知道，她原本空落落的心房，此時都被孩子的笑臉?biāo)顫M。她把孩子再次抱緊，從方才的景象中，她聯(lián)想到分娩時的幻夢，還有冥冥中的呼喚，一種預(yù)感忽而浮現(xiàn)出來：或許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這孩子都能用笑容去面對?；蛟S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但她至少有了一個理由，能夠在未來回憶今日。</p>

但懷中的辟疾也不知道母親的想法，蝴蝶飛走后，他很快因母親的溫暖而發(fā)困，繼而打起了哈欠。昏昏沉沉中，辟疾再次聽見伯父和母親商議的聲音，其中有一句說：</p>

“原本打算取名劉益，今日來看，不妨改叫劉羨?！?lt;/p>

辟疾還聽不懂這句話，也沒有把今日的景象銘記下來，很快，他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p>

在那里，他手持綠葉，與蝴蝶一起煽動火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