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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還是昭元帝在位時，某次殿上也有人奏事得罪圣聽，被逐出朝門。</p>

而那時站在角落中的年輕蕭寧，尚未被封王，只是個不受寵的宗室子，臉上帶著拘謹和羞澀，眼神總是躲閃，不敢直視高位。</p>

可如今……</p>

那人，已然是萬乘之主，龍氣加身，卻收斂鋒芒。</p>

魏瑞看著他的眼睛。</p>

那里面，沒有少年人的焦躁，沒有權(quán)臣的傲慢，有的，是無盡的平靜，和胸有成竹！</p>

魏瑞胸中忽而一震。</p>

那一眼，像是一柄浸了寒露的刀，鋒利卻不出鞘。</p>

他望著那人。</p>

那位穿著玄金冕服、冕旒低垂的年輕天子，此刻坐在九重天階之上，燈影如火將他周身烘托得高遠而冷峻。</p>

可那眉眼之間，卻竟不似傳聞中那般年少輕狂。</p>

更不似人們口中那個昏庸紈绔，受制于人、只會依附權(quán)臣的空殼皇帝。</p>

那眼神平靜、鎮(zhèn)定、無波無瀾。</p>

他不怒，也不喜。</p>

魏瑞怔住了。</p>

在他的設(shè)想中，今日一番死諫，結(jié)局不過兩種。</p>

或是被呵斥當場，或是被逐出朝門，甚至拖出午門，斬于宣臺之下。</p>

他想過被新黨人群起而攻，他也準備好了頭破血流、白骨歸鄉(xiāng)。</p>

他甚至安排好了棺材，送于殿外，以死表諫，昭心于世。</p>

他以為，這一次，會是血濺殿階、筆折骨碎。</p>

可這一刻，滿朝皆寂，群臣不言，天子不語。</p>

只是用那一雙清明如鏡的眼睛，看著他。</p>

不動聲色，也無殺機。</p>

魏瑞的心中，有些亂了。</p>

這不該是紈绔該有的冷靜。</p>

也不該是庸主面對刺諫時的反應(yīng)。</p>

這……不像是一個被王擎重、林志遠玩弄于股掌間的“傀儡”。</p>

不像。</p>

魏瑞越看，心中越是迷惘。</p>

他忽而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p>

——難不成，是他看錯了？</p>

他魏瑞，自詡通達朝局，洞悉人心，敢為天下第一諫臣。</p>

可若他真錯了呢？</p>

若這個他從未看重的皇帝，竟是心中有數(shù)，只未動聲色？</p>

若這一切，不過是他自以為是？</p>

魏瑞手指微顫，死死按住膝蓋。</p>

他不肯認這個“可能”。</p>

可那種深藏在殿中空氣里的威壓與沉默，卻讓他呼吸漸緊。</p>

“為什么不怒？”</p>

“為什么不動？”</p>

“為什么不斥我？”</p>

這一連串的沉思在他腦中打轉(zhuǎn)，可他什么都沒問出來。</p>

他只是緩緩低下頭，再不敢多看那一道帝影。</p>

他本以為自己在孤注一擲地罵天罵地；</p>

可現(xiàn)在，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被人看透了？</p>

……他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走出了原來的那條“諫者之路”。</p>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p>

不安、疑惑、隱隱的……惶恐。</p>

他本以為，自己心中已無懼。</p>

可這份無言的沉靜，卻比任何怒斥、呵罵、詔獄、杖刑更讓他心驚。</p>

若是對方笑著拔劍，他魏瑞也敢提筆以對。</p>

可對方不動——那才可怕。</p>

他低下頭，手掌緊緊貼在膝上。</p>

殿內(nèi)鴉雀無聲，百官仿佛也都在等——</p>

等待那位帝王，揭開這場風(fēng)暴之后，真正的裁斷。</p>

魏瑞閉上了眼睛，心中仿佛燃起最后一絲微茫的火光：</p>

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p>

可那火光，也在黑暗中，搖曳不定。</p>

太和殿上，靜得仿佛能聽見案前香爐里沉香燃盡的細響。</p>

所有人都看向那張金漆龍案之后的少年天子。</p>

魏瑞的目光，也定定落在那人身上。</p>

他沒有躲，也沒有退，站在九重丹墀之前，身姿挺拔，衣袍略亂，卻不卑不亢。</p>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萬事俱備、視死如歸。</p>

可剛剛那一瞬，他卻動搖了。</p>

不是因為懼怕死亡，而是因為那位天子眼中的平靜。</p>

如今，那目光依舊沉穩(wěn)，宛若深水，透著一股讓人說不清的氣息。</p>

而就在此時，蕭寧終于開口了。</p>

聲音并不高，卻像是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p>

“魏卿——還有什么話，要說的么？”</p>

這一句問話，如春雷驟響，又如晚風(fēng)拂林，輕輕卷過了滿朝寂靜。</p>

魏瑞一怔，下意識抬頭。</p>

“還有……話？”</p>

他看著蕭寧，仿佛不敢相信。</p>

他本以為，若不是廷杖，就是天牢。哪怕賜死于午門，亦是合理。</p>

可對方竟然問他——還有話可說么？</p>

他張了張口，卻終究搖了搖頭。</p>

“……臣已然，無話可說，請陛下，責(zé)罰！”</p>

他的聲音不大，略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沉沉的遲疑。</p>

不知為何，他此刻竟不愿再罵了。</p>

就像是原本灌滿了火焰的胸膛，忽然間被一盆清泉潑了個透徹。</p>

不是被滅了，而是不知該往哪里燒。</p>

“你沒有壓迫我?！蔽喝鸷龆耄澳闵踔翛]有反駁我?！?lt;/p>

“你坐在那里，只是聽我說完。”</p>

這對魏瑞來說，是極為罕見的經(jīng)歷。</p>

他從未見過哪個皇帝在被如此怒罵之后，還能一言不發(fā)地聽完，再淡淡問一句：“還有話嗎？”</p>

不帶怒意，不帶揶揄。</p>

甚至不帶輕蔑。</p>

那是一種從容，一種風(fēng)度——更是一種他從未在年輕人身上見過的沉穩(wěn)。</p>

他一時間有些恍惚。</p>

“這位陛下，真的是……那個傳說中登基之前，酒池肉林、紈绔至極的昌南王世子？”</p>

“是那個傳說中的大堯第一紈绔，傳言登基后大堯必亡國的家伙，許居正一手扶起來的‘空殼天子’？”</p>

蕭寧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p>

“魏卿既無補言，那便先退到一旁吧?！?lt;/p>

他語氣溫和，轉(zhuǎn)而望向群臣，略頓片刻，又緩緩道出下一句話：</p>

“魏瑞無視朝堂法度，擅闖大殿，理當治罪?！?lt;/p>

“但其為大堯三朝老臣，遠從太安而來，只為勸諫朝政，此心可敬。”</p>

“且這般死諫之勇氣，可嘉可獎！”</p>

“既有犯，亦有功?！?lt;/p>

“功過相抵——不賞，不罰?！?lt;/p>

話音落地，太和殿內(nèi)一瞬間鴉雀無聲。</p>

新黨那邊的王擎重、林志遠等人面色一變，似要開口，卻終究忍住。</p>

清流一派同樣不語，只是紛紛看向魏瑞。</p>

而那站在丹墀之下的老人，卻像是被雷擊中一般，一動不動。</p>

他怔怔地看著蕭寧，只覺得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從胸口涌上來。</p>

他沒想到。</p>

他真的沒想到。</p>

他魏瑞，在朝堂之上斥責(zé)皇帝“不知政務(wù)、不察民情、誤國誤民”，更直指新黨為“黨羽專權(quán)、敗壞綱紀”。</p>

那言辭之激烈，連他自己都知道，若是換個皇帝，哪怕再仁慈，怕也不會輕饒。</p>

可蕭寧竟然——放過他了。</p>

不打、不罰、不逐、不斥。</p>

只是說了一句：“功過相抵?！?lt;/p>

要知道，這哪怕是某些明君，也必然少不了一頓責(zé)罰的啊！</p>

魏瑞只覺心中某根緊繃的弦，緩緩松了下來。</p>

可隨之而來的，不是輕松。</p>

而是某種說不清的愧疚和震動。</p>

“原來……他不是那樣的人。”</p>

“原來，他竟能聽我把話說完。”</p>

“原來，他不是……不能用忠諫之人，而是……”</p>

魏瑞閉上了眼。</p>

腦海中那些積累了多年的成見，那些對“權(quán)勢者”的厭惡與失望，仿佛在這一刻，輕輕動搖了一下。</p>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太安，聽聞京中朝局風(fēng)風(fēng)雨雨，便心中愈發(fā)沉重。</p>

他寫過無數(shù)封奏折，封封被擱置不報。</p>

他幾次想要回京，但都被前任皇帝的“安撫”之言勸退。</p>

他以為，這一代帝王，也不過如此。</p>

可如今，眼前這位帝王，卻讓他……有了些別樣的念頭。</p>

那是一種微妙的、隱約的、未敢確定的——希望。</p>

也許……這個人不一樣？</p>

也許……這個人，能聽進忠言？</p>

也許……他不是一個昏君。</p>

魏瑞這一刻不敢說“改變心意”，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亂了。</p>

那原本篤定如鐵的成見，此刻正悄然崩解。</p>

“原來這世上，真有年輕的帝王，可以容得下逆耳之言?！?lt;/p>

“原來……還有人，愿意聽完老臣說話?！?lt;/p>

他站在那里，眼神定定地望著蕭寧，許久沒有動彈。</p>

連新黨諸人已經(jīng)焦躁不安，紛紛互視神色，他也渾然不覺。</p>

他只覺自己似乎老了。</p>

可又仿佛在這少年君王身上，看到了久違的那一點——可能性。</p>

這一刻，魏瑞忽然覺得，這趟從西都趕來的路，不白走。</p>

哪怕接下來真的會失望，他也該承認——至少，今天，他低估了這個皇帝。</p>

……</p>

此時，殿內(nèi)眾臣神情各異。</p>

而那位高坐于上、面容淡然的少年帝王，依舊神色不改，語聲如常。</p>

只是他的一句話，卻仿佛掀開了這場“新舊交鋒”之下，最不可思議的一角天光。</p>

魏瑞低下頭，長嘆一聲。</p>

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罵人而來。</p>

他開始想聽聽……這個人，還要做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