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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雖死魂未消（二）

殯儀館的冷氣裹著消毒水味鉆進鼻腔時，李倩第一反應是抬手揉鼻子，卻發(fā)現(xiàn)指尖穿過了自己的手背。透明的輪廓在慘白燈光下泛著淡藍，像塊浸在水里的玻璃。</p>

她看見玻璃棺里躺著的自己。淺棕色卷發(fā)貼在消瘦的臉頰，唇色被化妝師涂得過分紅，反而像舞臺劇里沒卸干凈的妝。西裝領口露出的鎖骨處，淡青色血管若隱若現(xiàn)——那是長期失眠留下的痕跡。</p>

“倩倩就是太拼了?！惫霉玫目蘼暬熘凤h過來，“三十歲的人，一天只睡四個小時，設計院的項目能當命拼……”</p>

李倩想反駁，不是的。最后那個通宵不是為了項目。她記得凌晨三點的辦公室，落地窗外是城市漸次熄滅的燈火，桌上攤著的不是施工圖，是張泛黃的信紙。鋼筆字洇了水，“等我回來”四個字暈成了模糊的云。</p>

玻璃棺前跪著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脊背挺得筆直，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喉結滾動半天，才擠出一句“對不起”。</p>

李倩飄過去，想看清他的臉。三年了，張磊的輪廓深了些，眼角多了道細紋，可那雙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看人時總帶著點躲閃的溫柔。</p>

她記得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機場安檢口。他說去非洲做援建項目，兩年就回。她抱著他的胳膊，把臉埋在他風衣里，聞到陽光曬過的皂角香?！盎貋砣⑽??！彼龕灺曊f。</p>

他笑了，指尖刮過她的耳垂：“等我。”</p>

后來的郵件越來越少，最后一封停在十個月前。異國號碼打不通，社交媒體停更在沙漠落日的照片里。設計院的同事都勸她放下，說張磊大概是在那邊有了新生活。她嘴上應著，卻總在加班到深夜時，對著空蕩蕩的對話框發(fā)呆。</p>

直到三天前，她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失控的卡車撞飛。意識消散的最后一秒，手機從口袋滑出來，屏幕亮著，是她剛收到的陌生號碼短信：“我回來了，在老地方等你?！?lt;/p>

“老地方”是大學旁的梧桐巷。那里有他們第一次牽手的冷飲店，有他給她彈吉他的路燈下，有刻在磚墻里的“李倩張磊”。</p>

現(xiàn)在，她飄在自己的葬禮上，看著張磊低垂的頭顱，突然想知道，他說的“對不起”，是為遲到的歸期，還是為沒赴的約定？</p>

哀樂驟停時，李倩感到一陣強烈的拉扯。她像被無形的線拽著，穿過殯儀館的玻璃窗，飛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風灌進她透明的身體，帶著深秋的涼意，最終停在梧桐巷口。</p>

巷子里的梧桐樹落了滿地金黃，冷飲店早就改成了網(wǎng)紅奶茶鋪，只有那盞老式路燈還在，昏黃的光圈里站著個人。</p>

是張磊。</p>

他手里捏著個褪色的帆布包，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截畫筒。李倩認得出，那是她大學時送他的生日禮物，他總用來裝設計圖。</p>

他仰頭看著路燈，肩膀微微顫抖?！百毁唬彼曇艉軉?，像被砂紙磨過，“我找了三個月才聯(lián)系上你……他們說你不在了，我不信。”</p>

畫筒從包里滑出來，滾到李倩腳邊。她彎下腰，指尖穿過筒身，卻意外地觸到一絲溫熱。不是她的錯覺——當她的意識集中在某個物件上時，竟能感受到微弱的實體感。</p>

張磊撿起畫筒，抽出里面的東西。不是設計圖，是疊得整齊的素描。第一張是她趴在圖書館桌上睡覺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睫毛上；第二張是她穿著學士服拋帽的瞬間，裙角飛揚；最后一張畫的是梧桐巷，路燈下有兩個牽手的影子，旁邊寫著日期：2020年10月17日。</p>

那是他離開的前一天。</p>

李倩的靈魂突然劇烈波動起來。她想喊他的名字，想告訴他短信她收到了，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來——可聲音卡在透明的喉嚨里，發(fā)不出任何聲響。</p>

她看見張磊把素描一張張鋪在地上，從帆布包掏出顏料和畫筆。他蹲在路燈下，借著昏黃的光，開始在梧桐樹干上涂抹。</p>

顏料是她最愛的鈷藍色。他畫得很慢，一筆一劃，像在完成虔誠的儀式。李倩飄到他身后，看清了他在畫什么——是片星空，和他們當年在山頂看到的一樣，有流星劃過，拖著長長的尾巴。</p>

“他們說你出事后，手機里最后一條短信是我發(fā)的。”張磊的聲音混著顏料的氣味飄過來，“我在非洲遇了山洪，信號斷了半年，逃出來后第一個想告訴的就是你……可我來晚了?！?lt;/p>

他的指尖在“流星”的尾巴上頓了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從口袋摸出藥瓶，倒出幾粒白色藥片吞下，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p>

李倩猛地想起姑姑在葬禮上說的話：“張磊那孩子也不容易，在非洲得了瘧疾，差點沒挺過來。”</p>

原來他不是忘了約定，是差點死在回來的路上。</p>

鈷藍色的顏料順著樹干往下流，像未干的淚痕。張磊把最后一張素描貼在星空下，掏出打火機?；鹈缣蝮轮埥?，很快燃起小小的火焰。</p>

“他們說燒東西給你，你能收到?！彼粗鸸?，眼睛里映著跳動的橙紅，“這些畫，還有我欠你的時光……你都收到了嗎？”</p>

李倩的靈魂被火光燙得微微發(fā)顫。她伸出手，這一次，指尖真的觸到了他的手背。很涼，帶著長期吃藥的苦澀氣息。</p>

張磊猛地抬頭，四處張望：“倩倩？是你嗎？”</p>

風卷起灰燼，飄向巷口。李倩感到那股拉扯感再次襲來，比上次更強烈。她知道自己要離開了，或許是去往人們說的“那邊”，或許是徹底消散。</p>

她最后看了眼張磊。他還在路燈下站著，帆布包敞著口，里面露出半張醫(yī)院的診斷書，上面“胃癌晚期”四個字，在月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p>

原來他說的“對不起”，是連陪她走最后一程的時間，都快要沒有了。</p>

火光熄滅時，李倩的靈魂漸漸變得透明。她看著張磊把畫筒抱在懷里，像抱著稀世珍寶，一步一步走出梧桐巷。他的背影在落葉上拖得很長，像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p>

她突然明白，人死后的靈魂為什么會滯留——不是因為怨恨，是因為還有沒說完的話，沒做完的事，沒來得及好好告別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