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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趕尸人（一）

湘西的雨，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潮氣。</p>

阿木蹲在辰州城西門的老榕樹下，盯著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發(fā)愣。他手里攥著半塊冷掉的米糕，指尖被雨水泡得發(fā)白。</p>

樹影里忽然飄來一股熟悉的檀香味，混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讓他脊背莫名一麻。</p>

“后生，看你面有死氣啊?！?lt;/p>

阿木猛地抬頭，看見個穿青布長衫的老者，手里拄著根黑黝黝的木杖，杖頭鑲著枚銅鈴。老者臉上溝壑縱橫，左眼渾濁如蒙塵的玉，右眼卻亮得驚人，正死死盯著他。</p>

“老、老神仙說笑了?！卑⒛净琶ζ鹕?，后腰的舊傷被扯得生疼。</p>

三個月前在沅江撐船翻了船，同船的三個弟兄都沒上來，只有他被路過的商船救了，卻落了這每逢陰雨天就發(fā)作的怪病。</p>

老者沒接話，從袖里摸出張黃紙符，用指甲在上面劃了道彎彎曲曲的線。“今夜子時，到北門亂葬崗來。”他將符紙塞進阿木手里，指尖冰涼得像塊鐵，“記住，不管聽見什么，千萬別回頭?！?lt;/p>

銅鈴聲“叮鈴”一響，老者轉(zhuǎn)身走進雨幕，青布長衫下擺掃過積水，竟沒濺起半點水花。</p>

阿木捏著那張符紙，紙面粗糙，隱隱透著股檀香，和老者身上的氣味一般無二。</p>

入夜的辰州城像只浸在水里的鬼船。</p>

阿木揣著那半塊米糕，借著燈籠昏黃的光摸到北門。城墻根下的野草瘋長，沒到膝蓋，沾著的雨水打濕了褲腳，冰涼刺骨。</p>

亂葬崗在城墻外的坡上，老遠就看見磷火在草間跳蕩，忽明忽暗，像無數(shù)雙眼睛。</p>

“來了？”</p>

老者背對著他站在坡頂，身前立著三具直挺挺的東西，蓋著褪色的青布。風(fēng)一吹，布角掀開，露出底下靛藍色的壽衣，領(lǐng)口處隱約能看見黃紙符。</p>

阿木腿肚子一軟，差點坐倒在地。“您、您是趕尸匠？”</p>

“行當(dāng)里叫‘走腳先生’?！崩险咿D(zhuǎn)過身，手里的銅鈴晃了晃，“我姓秦，秦?zé)o常。”</p>

這名字讓阿木打了個寒顫。他聽說過趕尸匠的規(guī)矩，晝伏夜出，敲鑼打鈴，尸體跟著走，活人撞見了要閉著眼貼墻根走。可誰見過大半夜叫個生人來看這個的？</p>

“秦先生，我……”</p>

“你命里該吃這碗飯。”秦?zé)o常打斷他，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三個月前沅江翻船，不是意外?！?lt;/p>

油布包里是塊船板，邊緣焦黑，上面沾著些暗紅色的東西。阿木認得，這是他們那艘“順?biāo)枴钡拇濉Ｋ?dāng)時明明看見船是被暗流卷翻的，怎么會有燒焦的痕跡？</p>

“是‘水猴子’？”阿木聲音發(fā)顫。辰州城的老人都講，沅江里有水猴子，專拖游泳的人，有時候還會掀翻小船。</p>

秦?zé)o常搖頭，用木杖挑起那具最左邊的尸體上的布。尸體穿著件破爛的號衣，胸口有個窟窿，邊緣同樣焦黑?！斑@是你同船的王老三，”他說，“被‘火煞’燒穿了心脈?！?lt;/p>

阿木盯著尸體那張青灰色的臉，嘴唇發(fā)紫，眼睛緊閉，果然是王老三。可他明明親眼看見王老三被浪頭卷走，怎么會變成這樣？</p>

“你命硬，火煞近不了身?！鼻?zé)o常將木杖遞過來，“但你后腰的傷，是被水祟咬的吧？再拖三個月，神仙也救不了?！?lt;/p>

阿木猛地捂住后腰。那處傷口總不好，流膿水，帶著股腥臭味，郎中開了多少藥都沒用。他一直以為是水里的石頭劃的。</p>

“想活命，就跟我學(xué)走腳?！鼻?zé)o常的銅鈴又響了，“火煞水祟，都怕這行當(dāng)?shù)臇|西。”</p>

三具尸體忽然動了動。</p>

阿木嚇得差點喊出聲，只見那三具尸體膝蓋不彎，直挺挺地往前挪了半步，青布下的手垂在身側(cè)，指甲泛著青黑。</p>

秦?zé)o常晃了晃銅鈴，嘴里念念有詞，尸體就跟著他往坡下走，步調(diào)一致，像提線木偶。</p>

“走了?！鼻?zé)o常頭也不回，“跟上?！?lt;/p>

阿木咬咬牙，抓起那根黑木杖。杖身冰涼，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摸上去凹凸不平。他深吸一口氣，跟在最后，眼睛死死盯著前面那具尸體的腳后跟，不敢抬頭。</p>

銅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招魂。</p>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到了片竹林。月光從竹葉縫里漏下來，照得地上斑斑駁駁。秦?zé)o常忽然停住，銅鈴猛地攥在手里。</p>

“不對勁?！彼偷驼f了句，從袖里摸出張黃紙符，往空中一甩。符紙沒落地，“呼”地燃起來，火光卻是詭異的綠色。</p>

“嗷——”</p>

竹林深處傳來一聲怪叫，像貓被踩了尾巴，又像嬰兒啼哭。阿木看見兩道綠光從竹影里竄出來，速度快得像箭。</p>

秦?zé)o常將木杖一橫，“貼符！”</p>

阿木這才想起出發(fā)前秦?zé)o常塞給他的幾張符紙，慌忙摸出來，哆哆嗦嗦往最近那具尸體的額頭按。指尖剛碰到黃紙，就聽見“滋啦”一聲，符紙自燃起來，嚇得他手一縮。</p>

“蠢貨！用朱砂點過的那頭按！”</p>

阿木這才看清符紙一角有個紅點，趕緊重新按住。這次符紙沒燒，反而牢牢貼在尸體額頭上，散出淡淡的金光。</p>

綠光已經(jīng)到了跟前，是兩只半人高的東西，像猴子，渾身長滿黑毛，眼睛是綠的，嘴角淌著涎水，爪子尖利如刀。</p>

“山魈！”阿木頭皮發(fā)麻。他聽船工講過，湘西深山里有種叫山魈的精怪，專偷尸體吃。</p>

秦?zé)o常沒動，只是將銅鈴?fù)厣弦欢??！岸！?lt;/p>

清脆的鈴聲震得阿木耳朵疼，那兩只山魈卻像被鞭子抽了，怪叫著往后退了幾步，綠油油的眼睛里滿是恐懼。</p>

“走！”秦?zé)o常低喝一聲，銅鈴再次晃動，三具尸體繼續(xù)往前走。山魈在后面齜牙咧嘴，卻不敢再靠近，直到他們走出竹林，還能聽見背后的怪叫聲。</p>

“這鈴鐺……”阿木喘著氣問。</p>

“鎮(zhèn)魂鈴?！鼻?zé)o常淡淡道，“尸體怕驚，邪祟怕響?！彼D了頓，“你剛才手忙腳亂的樣子，要是遇上厲害的主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山魈的點心了?！?lt;/p>